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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卷四十五 逆龙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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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节战事因为部署及时,加之勾结双方相互间并不信任,让一场原本措手不及的国祸,大事化小,成为虚惊。

之后丞相田蚡便称病不上朝。

本来深冬严寒,朝中老臣多,文臣易病,请告者众,像汲黯这样多病的臣子,往往一次请告超过三足月,刘彻不但不免他的官,还常常主动多宽限一些时日。丞相告病,按理说也无何不妥。

但那次的事,提醒了刘彻边关事紧,疑心内贼,可张汤再次奉命秘密到丞相府细探,至今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再次差一点被误斩的治焯,倒是该上朝、该洗沐,均照常。可听说他厚散了宅子上大部分僮婢,只留了几名浣衣喂马的侍僮,还只因那几名小奴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否则偌大一间住了两名朝官的邸宅,事事还需亲力亲为。

“朕真是越来越不懂了……”刘彻望着殿中红彤彤的炉火,忽然感叹。

“陛下是忧心何事啊?”

对面恭坐的人出声接过话头,刘彻才回过神。当夜自己诏了几名儒士至殿中论史,鞭辟入里的言谈声中,他竟然神思飘远,说出了这么一句不得体的话来。

问他的人,是近来在治焯提过名字以后,自己越发重视的左内史公孙弘。

他本来想要搪塞过去,可望着公孙弘诚恳关怀的神情,他眼光一闪,说:“朕不懂,为何古代国君身边有那么多小人得幸,而忠臣遇害。君之为君,自然有其贤明之处,为何会被轻易蒙骗呢?”

公孙弘略一沉吟,抬手捋着髯须笑道:“人心隔肉,小人又不会将 ‘小人’二字刺在脸上。至于臣忠与不忠,则可设计一试。”

刘彻愣了愣,摆手笑道:“我听闻春秋时,勾践曾为吴王尝粪诊病,以取得信任而被赦免归越,而后灭了吴国。设计试人,恐怕不准。”

公孙弘意味深长地道:“那是尝粪者为勾践本人,勾践胸有大谋,自然能忍辱。何况粪又不至于让人死,尝粪之举看似牺牲重大,实则除了颜面之外,无伤也!古今之人,有人重声名,有人重钱财,有人重性命。譬如对于重利之人,以利诱之,方奏效;相反,诱之以色、以名,都无济于事。”

刘彻目光凝聚望着他,半晌道:“罢了,疑则不用,用则不疑,无需费此周章。”

公孙弘顿首称唯,却又说:“陛下而今忧心,岂非无法断定他究竟可不可疑么?必定是一位重臣,让陛下去之可惜,不若试他一回,让陛下安下心来。”

刘彻莫可名状地顿了顿,进而对殿前诸公说天晚请回,人人叩拜相继退出殿门时,刘彻忽然叫住公孙弘:“左内史请再赐教片刻。”

听着殿外诸人脚步远去后,他再盯着非常室四角燎炉中的火焰,问道:“您刚刚提 ‘他’,君可知我说的是何者?”

公孙弘眼神莫测:“无论何者,为人臣,一视同仁。”

刘彻沉吟片刻,问:“以您高见,如何试之?”

公孙弘银须覆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道:“他可有最为挂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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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初至,长安尽暗的天空中落下雪来。

雪不大,一点点从天上飘下,整座中丞邸宅上,除了庭燎外,只有三省室掌着灯。

十四岁的侍僮石驹为主人于帷帐外叠上毡帐,室中添了几只熏笼后,刚退到平坐上便被治焯叫了进去。

“你且睡下罢!”

石驹摇摇头:“义兄临行前嘱咐过,二位主人日理万机,不可贪懒耽误主人使唤。”

“义兄?”治焯与关靖对视一眼,“小窦?”

“唯。”

治焯无奈道:“你性情倒是跟他一模一样……”他望了望少年单薄的身子,“你尚年幼,多睡多吃才好……也帮我跟他们传个话,这宅中无几人,毡席、锦被、干柴、灯油,闲置着不如只管使,费不了多少。数九天寒,可别冻坏了!去罢!”

治焯不容分说便将石驹打发走,转而望着灯下写完奏章的关靖,丢下笔便将手笼到熏炉上,笑道:“西宫中有御寒的温室殿,非常室、东朝各宫亦有火墙抗寒。我这里没有那种东西,让你受罪了!”

关靖微微笑了笑,回敬道:“你为何不提椒房殿?若人主可立男人为后,以你之前对他的交付程度,恐怕已贵为皇后也说不定!”

治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道:“与他何干?你可不要妄想把我推给别人。要取暖,我也就只找你罢了。”

二人对视笑起来,望了一眼平坐外越降越大的雪花,正欲闭户转去帐中,却听到自下而上急匆匆的脚步声。

“石驹?何事?”

少年面色紫红,气喘吁吁道:“宫中来使者,诏二位主人同至西宫……子都大人请沐浴更衣,”他望向治焯,“中丞大人同至值夜。”

关靖眉心一皱,自语道:“若是要问我的身世,为何要我沐浴更衣……”

治焯却渐渐敛了笑意,眼中寒意顿生。

“小人去备汤……使者在中厅等候,催促二位主人尽快上路。”

石驹说完便又疾走下楼,关靖尚未回过神来,懵懂中见治焯拿起榻边的峭霜,忽然对他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半真半假道:“还记得你当初想做的事么?”他转过视线望着黝黑的后园,石驹正和两名侍僮拎着冒着热气的汤跑来,他皱眉发出一声真正的冷笑,“如今还需量何利弊?不如我替你杀了他罢!”

关靖顿时明白过来,呆住。

白雪映亮的长安城已沉睡,巡夜北军却听到有舆轮碾过渐厚的积雪,辚辚驰向西宫。

人人诧异,却无人敢拦。

车中二人各怀各的心思,沿路无话。

到非常室外,宦官引关靖入殿,却拦住了治焯,自殿内掩上门。

大约过了一刻,刘彻从殿中出来,见治焯握剑跪坐雪中的背影,大片雪花已然把他湮没成了一尊雪俑。

“小火。”

治焯身子微微一动,站起身转过来,冠发眉睫上全是白雪,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行礼,双眼直射刘彻,眼中布满血丝。

刘彻盯着他半晌,开口道:“莫非你想杀我?”

治焯声音沉闷,一个字一个字地像要用剑割到眼前人身上:“为何偏偏是他?”

刘彻意味深长瞥他一眼,冷笑道:“你不是说,若有兄长,无论如何敬爱,且任我 ‘用之杀之’?兄长尚可拱手相送,为何不舍一个枕边人?”他看了看别处,再笑道,“他是关屈将军之子,关屈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既然清楚,还耽溺其中,所以我想他必有过人之处罢……是身体么?”

治焯默不作声,眼里似要滴下血来。

刘彻不依不饶,盯着他道:“你何必这副神情,这么一个人,我诏他御幸,有何怠慢你之处?”

治焯浑身都颤抖起来,手紧紧握着峭霜剑茎,胸中发出似要爆裂的声音。

他瞪视着刘彻,终于朝着大雪纷飞的殿外发出一声怒吼,四周执戟中郎欲冲过来,但见刘彻眼色,便止步在原处做好防备。

“我好恨!”

治焯转过身,手中握剑,逼视着刘彻,从牙缝中迸出一句话:“我……我恨你……从八年前就恨你!弑我父之人、养育我之人,皆令我为你的侍臣,唯你是尊!”刘彻步步后退,治焯逼近他,齿间溢出血来,“我时时刻刻都想杀你!……但凡你要有一丁点昏庸,欲强征暴敛,蒙蔽视听,贪图自身享乐而负天下人,我就可以心无抱愧地杀了你!!!可恨!!可恨的是……”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在已围过来的中郎铁刃中轻轻晃着身子,摇头苦笑,声音低沉下来,“可恨你是一代明君……纵使你有诸多荒谬之举,可你心怀天下,唯贤是用……我杀不了你……我……我只能听之任之,甘心称臣……”

刘彻已退到众郎官身后,治焯所言令他心下震动,他却依然冷冷道:“今夜朕就是要夺你所爱,你欲如何?杀我,还是自尽?”

治焯皱着眉,对他的问话轻轻笑起来,中郎已劈手击飞他的剑,铁戟发亮的利刃就抵在他的喉头、胸前,他大笑半晌,烈寒的风灌进胸口,他大咳,一手揪着自己的衽口,口中喷出鲜血。他的话音无助,几不可闻:“我……只能……徒劳恨你一世罢了……”

刘彻使了个眼色,治焯便被众人掀翻在地。

刘彻冷笑道:“是么?你不杀我,也不会赴死。既然如此,身为侍臣,你不如进殿内,做好你职分如何?”

说罢转身入殿,治焯被众郎押携到床外帷帐边。

帷帐之中,关靖只剩一身里衣,在床头正襟危坐。殿外的对话,他一字不漏都收进耳中,望着宫人为刘彻宽衣解带,撩起纱帐,他看着这个形貌昳丽的国君,再望望帐外被按在地上的人,未置一词。

刘彻进入帐中,见关靖在被上俯下身朝他行礼,不由道:“他为了你,都要倒戈相向了,你日日与他相对,倒不若他癫狂。”

关靖伸手在腰间解开系带,微笑道:“天子幸,世人趋之若鹜。以关靖微贱之身,若能博陛下半晌之欢,非但是关靖之愿,亦是天下忠君之士的心愿罢!”

帐外的治焯浑身一震,怎奈他动弹不得,关靖已经将身前的衣襟敞开,治焯切齿皱眉阖上双眼。

刘彻侧头望了治焯一眼,回过头看着帐中人,忽然问道:“关屈将军是乃父?”

“唯,乃微臣先考。”关靖忽然目光一闪,反问道,“陛下也听闻过关屈之事?”

刘彻点头,继而目光飘远,叹道:“关将军是忠臣,怎奈性情乖直,功高引得小人嫉恨。当时,关将军称病,一半朝臣言之凿凿,廷尉又找出了罪证,先帝本该对质,却难耐内贼之痛,又人证物证俱在。事后查出乃细作栽赃,已经晚了。”

他转回视线直视关靖:“天子坐朝堂,为国事不舍昼夜;满目国之栋梁,望行平明之理。然而毕竟也非天仙,实在难杜偏听偏信之过。”他忽然正坐,满目歉意,郑重对关靖道,“说到底,关将军之事,是先帝辜负了你们。朕常常以此自省,生恐二过。愿毕生励精图治,以报答关将军之类忠臣效命之德。”说着朝关靖一揖,“望君谅解。”

他言辞诚恳,关靖视线一颤,眼中泛起水光。

只听刘彻好奇道:“说到此事,我原以为关将军之后即便有幸存活,也该恨我皇室罢!君大难不死,为何还愿回我朝中效力?”

关靖渐渐平息眼中水汽,迎着刘彻的目光道:“为了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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