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卷三十二 恒(1 / 1)
“你看看这天色……”
刘彻抬起手指向天边,回头望见霍去病,怔了怔,“夏日甚好,”跟去病谈论景美辰良总觉不合适,他话锋一转,“攘夷任重啊!”
霍去病似懂非懂称唯,接着明白过来似的朝刘彻笑道:“陛下观美景而心忧宇内,实乃大汉圣主!”
刘彻索然应了声,接着问道:“去病,你有多久未见治焯了?”
“足有两个月了。”
“两个月……”刘彻收回天边的目光。这些时日足够从长安到渤海郡往返三次,治焯却一点音讯都没有。是流连山水忘返,还是出了事?
夕阳渐退的夜色中,各殿宫灯被次第点亮。初秋至,但宫中花苑却夏意盎然,能工巧匠雕琢的假山也移步换景,虽常见,玩味起来也并不无聊。
忽然宦官李善趋步走近,对他说马邑遣驰传密报。等刘彻回到非常室,却发现跪在殿外的人,身边摆放马邑驻军将军李息的军旗,抬起头来竟是治焯的门客,关靖。
“是你……假传密报,大胆!”
霍去病执戟上前,刘彻却抬手阻止了他。
刘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令他起身,也不令中郎上前。
关靖沉静地望着刘彻,纱灯映照的夜色中,彼此对视别有深意。
“中丞何如?”半晌,刘彻开口。
关靖向刘彻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撒下六七枚弩/箭发亮的铁镞。
“瓠子口河大决堤,来长安途中,刺客甚多。”他顿了顿,望着刘彻皱起的眉头,继续道,“他很好。”
刘彻狐疑道:“何意?”
“东郡大水淹城,急需助援;派来上奏的使者都毫无音讯,从小人遇到的情况来看,十有八/九是遇刺了;他身负重伤赴您之命,险些死了,好在有天庇佑,已无大碍。”
刘彻眉心不舒展,关靖身负军旗,得以速速入宫见他,实则是治焯提醒他,一心过于攘外,天大的事发生在眼皮底下,却后知后觉。
“你主人的话,朕听到了。”刘彻听见自己打发关靖,“你下一步是回宅上向孺人报平安么?”
关靖一愣,再次俯身稽首:“主人在瓠子治水,小人自当不离左右。入宫时用了非常之法,即刻出宫,还请陛下不计前嫌。”
刘彻点了点头命他起身,关靖按剑走过他身后,随卫士往未央北门外走去。
“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算不得真勇士!”霍去病低声鄙夷。
刘彻转头望望他,霍去病并非器量狭小之人,却单单对关靖容忍不下。他明白这是何种情愫,此刻却不是调侃的时候。
“拟一封可投宿传舍的印信给他罢!”刘彻出人意料地吩咐李善道。
无视霍去病愕然的神情,他望着天边最后一线残阳。那赤色,是次日宣室殿中即将爆发的一场争斗,会溅出的血光。
翌日未央北门外,群臣交头接耳传开刘彻前日被使者携军旗造访的奇闻。瓠子大决堤的事也在窃窃私语中时被提及,很多人听后十分惊异,少数人虽然也张口结舌,神情却透露出早已获知的平静。
“大汉江山,在朕眼皮底下被黄流掩盖……现今黄河南十六郡市无全族,途有饿殍,丞相,请你告诉朕,‘九州皆安然’是为何意?!”
宣室殿内,蟠龙袖缘随刘彻怒火,扫落常侍郎奉上的奏疏。
廷上鸦雀无声,百官一时无从表情,纷纷低下头。
“众卿都是大汉眼耳,是百姓福祉,请不要告诉我,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朕是否要将诸位统统送至廷尉,知情不报者举族枭首,驰传各郡以谢天下?!丞相,请你说一说,为何大臣之众,却无人向朕说起此事!”
皇帝震怒掷地有声,廷下官员闻言都吓得发抖。田蚡柑橘皮般皱着的眼睑微微一颤,继而抬起带着水汽的眼睛。
“淫/水漫关内,是诸神之愿!”
“何方神圣,要灭我天下之子民?”刘彻走到田蚡面前俯下身,眼神咄咄逼人,“还是说有什么人居心不轨?”
“上苍要灭绝的,是我大汉的贼子乱臣!”田蚡忽然跪直身,迎着刘彻的眼神,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抖开,上书的“妖臣祸世,不黜逆天”,血迹已变成暗红色。刘彻早就见过这方素绢数次,这一刻却觉得比以往更触目惊心。
不知是不是田蚡举止突兀,刘彻望着那展开的绢绸,竟后退一步。
“丞相何意?”
“冯林甫自绝一条命,只想跟陛下传达一件事,那就是陛下信任了佞臣!”
“一派胡言!”
“陛下不听信,老天怒了啊!”
刘彻皱着眉头,田蚡察言观色继续道:“陛下于万民隆恩浩荡,攘夷安邦;行仁政,用才人,敬神君,祭天地,皆为从善如流。而上天降下淫/水,不为他事,单为陛下慧眼被障,亲近了小人!”
“是何等小人,”刘彻言语中霸气不减,却已然有了动摇,“又有何德何能引得了天怒来祸我万民?”
田蚡重新垂下眼睑,他没有直接回答,却说:“陛下忘了七国之乱么?……天意不甚明了。”
听到“七国之乱”四字,刘彻像被雷霆万钧碾过头顶。
仿佛看出皇帝已被一人之言鼓动,廷上几名敢于直谏的大臣蠢蠢欲动。
“陛下可不能放任不管,人命关天……”
“陛下,天意难违,但百姓无辜……”
多方催促下,刘彻皱眉在殿前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向田蚡。
“所谓的乱臣,不是一句话就能判定的,先随他去。此刻朕要遣能者赴东治水,丞相,你有何话要说?”
“治不得。”
“什么?”刘彻再次震住,他不信此时此刻,这世上真有人敢对他说这种话。
田蚡一脸石刻般的笃定表情,坚定答道:“陛下,逆天之事不可做绝。治水之事,是逆天,如要国治,绝对不可为。”
刘彻望着田蚡言之凿凿的表情,心中堵得慌,却不知为何,他竟很久没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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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诸事,瞬息万变。
不知转变的契机是什么,当薄薄的日光照进眼帘,风声掠过耳后,市井、莽林、河流在视野中次第转换时,关靖心中升起怀念的感觉。
马蹄踢踏,沿路飞尘。穿过密林时,两边山中的猿声凄啼令人感慨;驿亭小憩,望着路上来往的人,关靖也唇角上扬。
他世仇在身,亲弟心中怀恨远在关外,他本该更加慎重隐忍。但一个人若时刻想着这些事,想要活下去也很难吧。
“昭儿,这局棋到这里为止了。”
听到杨坤在一旁提醒,治焯略略向棋盘对面年满十岁的杨昭颔首,笑道:“公子棋艺连日来精进如神,再过几回,治焯也不敢担当 ‘教授’名头了。”
“岂敢岂敢!”杨坤吩咐侍僮陪杨昭行礼后离开,朝治焯摆手,“中丞大人棋路坦荡利落,既不晦涩阴损,又高明在先人一步,舍得之间令人佩服!大人作为昭儿的启蒙之师,于人于技,老夫都甚感有幸……”
言笑间,家僮叩礼,说治焯的门客有要事求见。
“既是要事,他为何不过来禀报?”杨坤抬手抚摸下颔银须,皱眉疑惑道。
治焯眼中闪过一抹亮色,揖礼圆场说自己先过问清楚再来细细转述,便起身退出中厅。
室外回廊地面上,午后的日光烤热木料散发清香。治焯疾步往寄宿的卧内走去,步伐越来越快,大袖裙裾飘在身后发出鼓风之声,到最后,他差不多是冲进卧内。
“你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室外刺目的阳光让人看不清屏风后稳坐之人的神情。但治焯听得出,那个声音是愉快的。
他三两步走到那人面前,俯下视线望着他。
看清抬起头来的那张脸,那双眼中闪烁温柔的神采,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上,也洋溢亲近的笑意。
治焯缓缓跪下身,伸出手,指节靠近那泛着温和笑意的脸庞,最后,还是嘴唇先触碰了上去。
这一切是真的。
对方丝毫没有闪避,治焯再次嗅到那淡淡的味道,仿佛是记忆的香气,更像是迷香,让他移不开神。
如果人没有贪恋,没有情与欲,就听不到这种召唤。
“你果真变了。”
让人心痒的声线萦绕在耳边,治焯用双唇探寻着它。
“一来就做这种事,你不关心那个人的回应么……”
嘴唇被吻住,关靖的手扶住了治焯的肩。
热意在身体接触的每一个部分流窜,关靖感到对方的力量正在加大,恍神间,自己已被压倒在地。
光洁的簟席上,他们相互缠绵,治焯慵懒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
“那些事先不要管……”
气息交融,褪去薄薄一层禅衣,肌体触碰让人忘记一切尘事。关靖双唇轻触回应治焯,这让对方短暂惊愕后,立马回馈更炽热的情意。
斗室内,彼此的吹息能将四周什物都灼烧起来。小别后,欲念与思念竟可累积到难以言喻的地步。
“大人!”
门外一阵疾走的脚步声,郭涣头一回显得乱了方寸。
关靖愣了一下,伸手去抓散落一旁的衣物,却被治焯按住。错愕间,峭霜出鞘,“笃”地插/进屏风后半开的门上,那面房门迅速合上。
这一刻治焯就像恶作剧得逞的孩童般,他抓住关靖的手腕,交叠举过对方头顶,压到冰凉的簟席上。对关靖露出一个邪笑,吻再次落到他胸口,让他深深吸气。
门外的郭涣惊了一下,在门前停住脚步。
他略略抬头,望进另一面依旧敞开的房门,绣着翠竹的屏风透着后方窗棂照进的光。
卧内奇异地安静。似乎并没有人,却弥漫着一种无处不在的热意。
郭涣望着屏风视线下移,忽然意识到那后面变换的光影。一个念头自他颅中闪过,他瞬间双颊发烫,却又露出一丝笑意。
原来如此啊。
他轻轻把那扇开着的门也拉上,就地在门边屈膝坐下。
望着郡守府次间回廊外的园圃,翠竹横斜,池塘清浅。他思绪飘远,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加深。
光阴是流动的。
而对于有些人来说,白驹过隙中亦有永恒。
既然如此,此刻就由他来守护罢。那要禀报的事,也先不用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