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四章 一杯倒的大仙(1 / 1)
早在来这里之前,楼朔就已经听人说过小镇上的桂花甜酒是出了名的好,清甜爽洌,花香馥郁而不甜腻,酒香绵长而不呛口,堪称一绝。
楼朔生性清淡,却意外的嗜酒,虽然酒量不大,但小酌二三却也不在话下。只不过近年来常年孤身一人四方游走,既没有对饮的良伴,又缺了饮酒的兴致,细细算来,也有许久不曾沾酒了。此刻听云生乍一提起,一下就被勾起了兴致。
虽说是甜酒,甜多过酒,聊胜于无嘛。
云生狡黠一笑,勾勾手示意楼朔跟上,自己沿着错杂幽深的小巷七拐八拐。
幸亏捏糖人的老伯跟他闲扯的时候提到小镇上最好的桂花甜酒作坊在何处,不然这下回了客栈,估计就要在小角落种一晚上蘑菇了。
“绝处逢生”的大仙默默拂去额角的冷汗。
小镇一绝的桂花甜酒真不是吹牛皮吹出来的,云生抱着坛子都能闻到丝丝缕缕绵长的清甜。等回了客栈,硬生生将哈喇子憋回去的大仙鼓捣半天了不知怎么开坛,便扭了头看楼朔,楼朔无奈一笑,上前三下两下开了封泥。
山里来的大仙迫不及待的端了碗,满满倒了一碗,咕嘟咕嘟一口闷了,满足的长吁了一口气,看着楼朔的眼睛扑闪扑闪地亮:“白锦那个疯狗病总算有句实话,酒真真是好喝!”说完抬手拎起酒坛,又给自己满上了。
楼朔端着碗在一边看着,哭笑不得。虽说甜酒甜酒,酒味已经淡了不少,不似寻常的酒喝两口就上头,但像云生这般喝茶水一样往里灌的,楼朔还是第一次看到。眼看着云生第三碗甜酒就要下肚,楼朔赶紧伸手一拦:“此般牛饮,着实伤身。”
云生也不恼,偏了头看他,眼里倒有八分清明:“早知道酒那么好喝,我就早点下山了。”
楼朔收回手,默默把“这还不算是真正的酒”之类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又突然抓到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之前未曾饮过酒?”
云生眼睛亮闪闪的,伸出一根手指,进一步巩固他山里来没见过世面的形象:“第一次喝!以前在山上,只有……露水,山涧……唔……”幸亏粗线条的大仙智商还在,硬生生把“虽然其实我也不需要喝水”吞了回去,趁着楼朔没注意,又闷头干了一碗,然后十分愉快的给自己满上了。
楼朔:……
才几句话的功夫,小半坛子酒已经进了云生的肚。
云生托着腮帮子,目光飘忽:“露水,说起来,桃花涧的露水也是极好的,我还会专门拿个坛子装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云生的眼神突然有了几分杀气:“白锦那个杀千刀的白眼狼,每次都只会坑我,辛辛苦苦接了大半年的露水,他!他一口就喝没了!接了大半年的露水啊……”话音一转,幽幽的,还带了些微的委屈:“现在也是,把我坑下山,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楼朔听他三句不离白锦,心里奇奇怪怪的别扭了一下,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默默的想,这不还有我吗?只是那委委屈屈的语气撞的楼朔心下一软,刚想安慰两声,又见云生瘪了嘴,期期艾艾的接了一句:“坑就坑了呗,连个糖人都不给我买……”说完又闷头一口干了。
楼朔:……
……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啊。
楼朔端起碗,浅浅地抿了一口,桂花清甜,酒香虽然绵长,酒味却是淡的,爽洌是不假,但对于嗜酒之人,如楼朔,就跟糖水没差多少了。
那厢大仙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无法自拔,忽的听楼朔问了一句:“桃花涧,那是你的家乡吗?”大仙一下来了精神,睁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瞧着楼朔:“对!啊……不不不……”
楼朔:……
大仙晃了晃脑袋:“桃花涧啊,是个村子,没有桃花,也没有溪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桃花涧,桃花涧背靠一座山,叫桃花冢,山上也没有桃花,我在山上找了好多年,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坟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桃花冢。”
云生说着,微微起身,手肘撑着桌子,伸出手指点了点楼朔的额头:“我呀,就住在那山上。桃花冢……”又偏了头,努力想了想,道:“唔,家乡。”
楼朔平视着云生,第一次饮酒的大仙约莫是喝多了,面上浮了一层薄红,眼角也微微泛着红,像极了半开的桃花。眸子里像是化了霜雪,星星点点的亮,目光却飘忽着,闪着八分醉意。
喝甜酒都会喝醉的少年。
楼朔轻声一笑,缓缓垂了首,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云生乱了的领口,楼朔整个人忽的一怔,腾的一下站起了身。
云生喝的多了,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见楼朔突然站起来,下意识的也赶紧直起身,却不想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一站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眼见着就要脸着地撞断引以为豪的鼻子。
楼朔眼疾手快的一捞,将已经目不辨物的大仙捞在了怀里。云生伏在楼朔怀里,傻愣了一会儿,忽的抬起头,瞧着楼朔,一个劲的傻乐。
楼朔搂着云生,脸色阴晴不定,经过方才的一倒一捞,云生的衣襟已经乱了,从楼朔的角度,刚巧可以看见他精巧的锁骨。
以及左边锁骨下方,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形状奇特的红色图腾,正微微的发着亮。
而这个图腾,楼朔并不陌生。
一时间,楼朔脑中闪现了无数种猜想,却纷纷扰扰的,找不到头。
被人温柔抱着的大仙倒是悠哉的很,惬意的将脑袋往楼朔肩上一靠,闭了眼就打起了盹。
烛火摇曳,噼啵一声响,响声轻微,靠在楼朔怀里的云生却微微怔了一下,偏头看了眼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的烛火,又侧头去看关着的窗户,眯了眯眼。
恰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叩、叩”的声响,颇有节奏,三长两短。
云生:……
云生甩了甩头,挣了楼朔的手,一步一晃的走到窗前,“唰”一下打开窗户,卷进一阵凉风,桌上的烛火来回摇曳,楼朔很有默契的上前,伸手一掩,免的烛火被吹熄。
被凉风一吹,云生觉得浆糊一样的脑子清明了些,转过身,看见桌上出现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通体乌黑的,乌鸦。
虽然白锦说过很多次,也不乏咆哮着亮着尖牙威胁云生:“我再说一次,那是狼雀,不是乌鸦!”
但是云生还是不接受“狼雀”这种一看就很“白锦”的说法,仍然称这乌漆抹黑的小鸟做乌鸦。
是的,这是白锦用来传信的报信鸟,过了那么久,白锦终于有消息了。
云生的表情一时有些扭曲,一步一步走向那乌鸦。
有杀气。
那鸟本来兀自在桌上蹦跶的欢,还时不时啄两口碗里残留的桂花,却突然整个鸟僵在了原地,还保持了准备啄食的姿势,楼朔甚至怀疑它一身鸟毛下是不是已经流出了冷汗。
可怜的传信鸟被云生黑着脸一把抓起来,捏团子似的捏在手里,云生等了一会儿,见没反应,便板着脸也捏团子似的捏了两下手里的鸟:“有话快说!”
作孽的小鸟差点被捏的鸟眼珠四射,张了鸟嘴,却口吐人言。
“烂木头,苏台,速来。”白锦的声音依旧清冷而佯装严肃,云生却恨不得打掉他的牙:“去你的白锦!开口就是速来!速来你个溜溜!糖人都不给我买!还好意思叫我速来!”可怜的乌鸦被云生拎着一只脚上下左右使劲抡,眼见着就要翻白眼咽了鸟气。
终于楼朔看不下去了,伸手捉了云生的手腕,无奈道:“行了,再摇下去,这乌鸦就要没命了。”
温热的掌心触到微凉的手腕,方才还一身杀气的大仙一下变成了被顺毛的小狗,云心不甘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却依言松了手。
重获新生的报信鸟也不纠结乌鸦的问题了,歪歪斜斜的扑腾着翅膀,拼了鸟命以最快的速度飞离了云生。
楼朔看着那乌鸦飞远,消失在夜色里,才低头看云生,斟酌了一下,问道:“你们,也是修道之人?”
云生一惊,暗骂自己喝酒喝坏了脑子,刚才只顾着跟白锦生气,全然忘了楼朔还在一边,这下可好,他是想不出小时候又干了什么才能跟一只会说人话的鸟交流。云生垂着头,脑子里一个弯一个弯的绕,眼光情不自禁飘到了放在案上的长剑上,感觉后颈一阵一阵的凉,心里却不着边际的想着:我化了原形会不会很丑?
半晌,云生抬头,眨巴眨巴眼:“是,白锦是。我……我不是。”
楼朔垂着眼看他,喝上头的少年还没有完全醒酒,眼角眉梢还带着醉意,眨巴着眼看他,像是做错事乖乖认错的小狗,样子倒是真诚的紧。
“我……我只是……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楼朔失笑,这句话,他怎么觉得那么耳熟呢。
楼朔倚在桌边,修长的五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能驱使活物为自己传信,那白锦的功力必定不浅,如若不是修道之人,那便是……
眼光一闪,楼朔看向云生,少年坐在桌边,垂首玩自己的手指。楼朔不禁想起他看到那柄长剑时惊惧的表情,心下又生了几分狐疑。
云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他,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楼朔探究的面容,楼朔被他这么看着,突然觉得,在这么一双清澈的瞳子里,他这般猜忌多疑,简直如同小人一般。
也罢,楼朔自嘲一笑,忽的问道:“方才白兄说,让你去苏台?”
云生一惊,差点把正事忘了,“嗯”了一声,喝晕了的脑子却难得清明的想到:那岂不是要跟楼朔分开了?我要一个人跑去苏台?哟喂我的白锦哟你是不是脑子被乌鸦啄坏了?
楼朔看着少年的表情千变万化,不藏事的眼睛倒是把他的弯弯绕绕的想法都写了出来。微微一笑,楼朔屈指敲了敲桌面,道:“正巧,我的事也差不多办完了,也是时候启程回家一趟了,云生,结伴同行可好?”
温柔询问的话语,带着上扬的尾音,随着飘散的淡淡桂花香拂在云生的心上,少年有些愣怔的抬手触了触胸口,半晌才回过神来:“啊……好呀。”
窗外银月如钩,四下寂静无声,只有稀疏的小虫不知疲倦的鸣叫着。
楼朔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如钩的弯月,眼前浮现出云生锁骨下的红色图腾,仔细地与记忆中的相对比,几乎一模一样,心下愈发疑惑。确定云生已经睡熟后,他缓缓坐起了身,就着朦胧的月色,他看到云生背对他躺着,周身缭绕着淡淡的雾气,飘乎升腾,泛着幽幽的光。
楼朔眸光一闪,抬手掐了个诀,指尖绽出一点幽蓝的光,光点飘忽着坠入云生周身的雾气里,雾气打了个旋,温柔地包裹起光点,那幽蓝也渐渐淡去,化在了淡薄的雾气里。
是清气,不带污浊的清气。楼朔抬头看着窗外被浮云半遮的弯月,半晌,松了口气似的的勾起一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