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祸兮福兮(1 / 1)
待到杨玄通带着大夫急匆匆地赶回柳府时,兰陵公主已经奄奄一息。乐平公主还是呆呆地坐在床旁看着她,一旁伫立着神色哀戚的月嬷嬷和柳嬷嬷。
一如他两天前离去时的情景……
他心中不由升起一份希望:“乐平公主,这位是赵太医。”
乐平公主淡淡瞧了他们一眼,突然又认真打量了一下那位随行而来的赵太医:“这位赵太医看上去倒有些面熟。”
杨玄通犹豫了一下,赶紧介绍道:“这位赵太医是萧皇后极为推崇的一位大夫,这一段时间都在太陵附近照看宣华夫人,医术了得。这次事态紧急,我无奈之下才将他请出。”
这位赵太医正是赵逸。
“宣华夫人?”乐平公主心中一动,面上却依然淡淡问道:“宣华夫人一向可好?听说她近日就将回宫,难得她肯将你放出为兰陵公主看病,这份情意本公主日后自会面谢。”
赵逸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帮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面上却恭恭敬敬地回道:“小官一定转告!只是时间紧迫,不知能否看看兰陵公主?”
一屋的人寂静无声地看着赵逸认真检查着兰陵公主,良久,他才叹息着说:“兰陵公主的病的确是由普通伤寒而起,大夫们开出的方子也是对症的。按说绝不该恶化至此…… 她的病,唉,她不知为何竟没有求生之意?所谓医者医病,但心病却无能为力。为今之计,只有找出她如此灰心的缘由,巧言劝解,否则……”
他沉重地摇了摇头。
一室寂然。兰陵公主有什么伤心事?太多的不幸太快地发生,但她岂不是一桩桩地都挺过来了吗?
她口口声声说要好好活着,要好好活着看那些逼死柳郎的人都是些什么下场。
难道她终于挺不住了?难道她终于要放弃所有的努力挣扎?
究竟是什么最后压垮了她?
杨玄通的心被刺痛了:这么多的心血竟不曾温暖她一丝一毫?这些日子的欢颜竟全是假象?
不可能!
他扑通一下跪在乐平公主跟前:“乐平公主,能否让我和赵太医与兰陵公主独处片刻?”
乐平公主瞪着他,疲乏中满怀愠意。月嬷嬷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她忍了忍,冷冷地站了起来:“也罢,看在你千里迢迢地去请赵太医的份上,本公主就再让你试一试吧!”
三个女人一离开,赵逸便责备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人竟不曾在她身边安排人?如今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杨玄通难过地摇了摇头:“我怎会那样不小心?但我一离京,安排的人就被杨玄感给调走了。这次连伯父都亲自出面,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要置身事外,不得罪宇文家。”
他哀伤地看着昏迷的公主,轻声说道:“真是一个傻姑娘,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赵逸叹了口气道:“我给她施一针,她会有片刻的清醒,你可以趁此问个明白。如果能劝解当然好,不过,如果真象你猜测的那样,只怕……”
他从随身带的行囊中取出一个小盒子,从中取出一根金针,仔细擦拭过后,又转身瞧了瞧杨玄通:“我这是压箱底的货了。我还是那句话,公主这是心病,我这一针下去,她准保能醒,但愿不愿活,就看你自己能劝到哪个地步了。咱们可说好了,你今儿欠我的,日后一定得还。”
杨玄通脸上的青筋都起来了:“你这是救人,还是在做买卖?有你这样的大夫吗?”
赵逸的脸也放了下来:“哪个大夫愿意纠缠到这种要掉头的皇室秘闻中去?京城里好大夫多了去了,你非得将我绑了来,没点好处,能成吗?你若答应,我现在就施针,不答应,我立马就走!”
杨玄通怒气冲天地瞪着他:“你以为我真的收拾不了你?!”
赵逸冷冷一笑:“你要能收拾,早收拾了,会等到现在?”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床上的兰陵公主微微动了一动,赶紧扬手阻止道:“嘘,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他手起针落,运气凝神,不一会儿,床上的兰陵公主忽忽悠悠地睁开了眼。
杨玄通一把扑了上去。赵逸赶紧让开,心里暗暗叹气:情之一字,何等可怕,连这位一向冷静自持的杨公子都不能幸免。
祸兮,福兮?
如果从未遇见,这一生也许无喜无忧。这是幸,还是不幸?
一旦遇见,舍生忘死也未能修成正果。当悔,还是不悔?
“公主,公主”杨玄通的声音有些哽咽:“究竟发生了什么?会令你如此心灰意冷?”
一行清泪顺着兰陵公主的眼角缓缓流下,她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
杨玄通欲言又止,束手无措地看着兰陵公主。
“公主想是知道了附马爷的死因?”一道清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兰陵公主惊惧且愤怒地盯向说话的人。
“你是谁?你知道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气势依旧凛人。
赵逸瞟了一眼杨玄通,见他失魂落魄地跪在公主床前,人都有些呆滞了。
他不由又叹了口气:这才真是欲盖弥彰。看来是真的知道了,否则何至于这样紧张?
只是是谁将这消息透露给了她?又为何这样做?
“杨公子将柳附马带回长安前,曾请下官查看过附马。”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同情。他曾细细检查过柳述的尸体,他的确是中毒而亡,但却是在中毒一月之后才毒发身亡的。
而一月之前柳述几乎是日夜守候在先帝身旁……有谁能在先帝眼皮底下投毒?
而且是“逍遥散”。
“逍遥散”和“胭脂醉”是齐梁间道家高人、医学大家陶弘景特为宫中所制的□□,专用于处决皇亲国戚和后宫妃嫔,无嗅无味,无知无觉。两者除了主药外,另配有副药以设定毒发时间。倘若想人立即毒发,不用副药即可。
“逍遥散”中毒者在服毒和毒发之间会感觉自己精力旺盛,不思睡眠,哪怕是长途跋涉也不觉疲倦;而“胭脂醉”中毒者则会容颜俏丽更甚平日,毒发时唇红齿皓,千娇百媚。
这也是设计者的一份善心:男子服用“逍遥散”后可利用这最后光阴或是处理未了之事,或是游访心仪之地,故名“逍遥”;而妃嫔们在这最后时光可拥有远胜平日的容颜,也算是一份慰藉。
这两服□□都是宫中秘方,不曾流传到民间。齐梁消失后,这两剂方子就到了先帝手中,成为秘中之秘。
除了先帝,有谁能用“逍遥散”毒杀柳述?
“杨公子将柳郎带回长安?不是张愚吗?”兰陵公主一声惊叫。
“某姓张名愚,愚不可及的愚。”杨玄通低着头轻声说道。
兰陵公主如见鬼般地挣扎起来。她指着他问道:“你是张愚,那……那……那一夜来见我的张愚又是谁?”
“如此说来,是有人冒充张愚深夜来见您,并且将附马爷的死因告知了您?”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是赵逸。
“杨公子,此事你知,我知,难道你还告知了别人?”
杨玄通眉头紧蹙,摇了摇头:“绝对没有,就连杨玄感我都没有透露半分。”
兰陵公主怔怔嘀咕了一句:“我杨家对不起柳郎。”又软软地倒了下去,杨玄通焦急地看了看赵逸,赵逸轻轻摇了摇头。
兰陵公主这一段日子已撑得精疲力竭,这最后一击才是要命的。
自己最尊重、最信赖的父亲毒杀了自己最心爱、最依赖的夫君……世上有几个女子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心病还需心药医,他纵有满身的医术,这样的心药又何处可觅?
她能撑到现在,已经够坚强了。
听天由命吧!
“公主,公主,”杨玄通一声声地哀声叫道:“公主,您怎能让奸人得逞,白白葬送自己性命?”
他这一生,从未想过会为哪个女子动情,他过的本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看够了人性的卑劣和人生的脆弱。
他是杨家最好的细作、最好的杀手、最好的暗器,所以才会有他杨家二少的地位。他本就是生活在冰火两重天的人,表面上风光无限,背地里肮脏无比。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有过很多女人,他自认为很了解女人,他认为她们不过是象猫一般的生命,柔弱、狡诈,在温顺的表面下是野性难驯、贪婪怯弱。
他喜欢女人,因为她们柔软的身躯是最好的驱寒毛毯:寒夜漫漫,姑且相拥,一宿温暖也是好的。
他没想到会碰上她。
他没想到会爱上她。
他没想到他会爱得如此卑微、如此胆怯。
如此无望。
可即算如此,他也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平平安安,清清淡淡地活着,偶尔,他能来看看她,于银杏树下,设一张小几,砌一壶清茶,与她闲聊青山,漫谈云月。
他便知足了。
“阿五,你不能这样走,我千里迢迢地把你的夫君送回来,将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带到你跟前,我是为了能让你好好地活下去,安心地活下去,你怎能这样一走了之?你的勇气都到哪里去了?你身上不服输的劲儿都到哪里去了?人家想要你死,你就真的死给人家看?你就那样听话?”
兰陵公主有些迷糊地看了看他,良久才轻轻摇了摇头:“我真累了。过了这关,还有下一个坎,过了下一个坎,准还有更难的关。我原以为最坏也不过如此,我得咬着牙挺过来,我不能让人家看柳郎的笑话,我得好好活着,看那些害死他的人都是些什么下场,可现在……”
“哈,害死他的是我的父亲,从小把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父亲。杨广要他死,还有个理由,谁让我们那时死心塌地地帮大哥呢?可父亲,父亲为什么要加害柳郎?父亲为什么要加害柳郎?你说,你说,父亲为什么要加害柳郎!你说,你说,你说啊,啊,啊……”
她的神情越来越癫狂,越来越扭曲,到最后竟至尖声大叫起来。
赵逸赶紧给她补了一针,兰陵公主一下子脱力,又昏倒过去。
杨玄通心如刀绞。他呆呆地问道:“是啊,先帝为什么要加害柳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