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暗香红叶(1 / 1)
红叶满山,金桔遍野,秋天无疑是一年中最丰富热闹的季节。田野里一片欢声笑语,都市里也多了不少吟诗赞叹的声音。
秋天正如一位步入中年的绝代佳人,年华虽逝,风韵恰盛。
柳府里有一株长于汉朝的古银杏树,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便是满树金黄。风一吹,落叶飘飘悠悠地在空中起舞,没有几天便铺满了整个院子。
下人们打扫卫生时会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落叶,由着它们在院中堆积、旋转,在此处散了,又在另一处聚集。
往年这个时候是府中最热闹的时节:来赏银杏的朋友一拨又一拨,浅吟低唱,轻歌曼舞,留下了多少有趣的轶事和可圈可点的佳句?
柳府的一切,都是高雅且风雅的。也只有这样的主人才配得上这样一棵有内涵、有故事的古树。
他们如是说。
那些风流潇洒的贵客,如今又簇拥在哪里?他们这样快便淡忘了这棵长安城里最有故事的老银杏?
到最后柳嬷嬷只能苦笑着吩咐道:“都扫了吧!”
再不扫,这些枯叶该腐烂变臭,成为人人嫌弃的垃圾了。
好在兰陵公主压根没有注意这些小事,她心想。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她只是权当没有看见罢了。
兰陵公主一直在等陈荃的来信,她本来对陈荃并不在意,但陈荃的拒绝却令她大吃一惊。
但随后她笃定这一定是欲擒故纵:陈荃不愧是南陈的公主,胃口想来不小。
她很好奇这个孤苦的女子会怎样玩下去。
最平常的是几天后来一封问候请安的话,在后面羞答答地提到自己的难处和期望。
高级一点的是毛遂自荐,诉说自己的忠心和钦慕之心,投靠她这个靠山。
以陈荃的姿色和聪慧不难翻身,杨五娘心里暗暗掂量着,以她南陈公主和秦王侧妃的出身想来还是可以嫁个不错的人家做个侧室。
“柳嬷嬷,你看那陈荃如何?”
“陈荃?她不是先秦王的侧妃吗?就是住在太陵附近的那位?上次您留宿一夜的那位?”
“正是!”
柳嬷嬷明显有些吃惊了:“那位夫人一看就是位很有心机、心气很高的,也能忍!公主不知?”
兰陵公主冷冷说道:“我想送她入杨玄感家。”
“杨玄感?”柳嬷嬷的脸色变了:“为什么会是杨玄感?公子之事,他父亲杨素难辞其咎,您怎会……”
她突然轻轻拍手道:“哦,奴婢明白了,您是想让她帮忙打探公子死因?只是……”
她迟疑片刻,终于还是说道:“公主,公子有次与奴婢闲谈时曾说道,如果他有任何不测,只求您能将他忘记,千万莫提什么复仇之事。他说今生能与您相遇,已是万幸。来生他一定会来找您再续前缘。”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她发现兰陵公主已经泪流满面。
她也忍不住抺开了眼泪:“我一直忍着没说,因为我知道您若听说了这番话,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为公子报仇。”
“可不说,又辜负了公子的一番苦心。我真是左右为难…… 唉,但愿公子在天有灵不会怪罪我这个蠢笨的老婆子……”
柳述自然无法怪罪柳嬷嬷,生前如此、死后更是如此。
人生只有落泊过才明白谁是真正的朋友。锦上添花的朋友何其之多,但逆境中雪中送炭的能有几人?
而当你有东山再起的希望时,你会发现这些朋友又冒了出来。
陈荃明显感觉到了静心庵的殷勤。钱嬷嬷不但常来嘘寒问暖,连宣华夫人都分外亲热和气。
钱嬷嬷到了最后一定会善意地提醒她一句:“可别忘了给兰陵公主去信。”
陈荃总是淡淡地笑着,既不肯定,亦不否定。
钱嬷嬷便会有些尴尬地拍拍自己的头,摇着头说:“唉,老了,老了!”
连小玉都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夫人,您到底有没有给兰陵公主去信?”
陈荃还是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小玉眼睛转转,换了法子问:“我压根就没瞧见您写信,所以……”她压低声音问道:“可夫人,回京城啊,难道您真的不想回京城吗?您真的不打算给兰陵公主去信啦?”
陈荃还是没有回答,她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轻轻叹了口气。
因为她发现连她自己都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转头看向窗外,兰天如洗,澄净高远,一只孤雁正在苍茫天地间奋力挣扎着追赶早已远去的雁队。
寒冬即将来临,这只失群的孤雁如不能找到自己的同伴,等待着它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明天吧,明天一定要给兰陵公主去信问候了。”
她轻声问小玉道:“好几天不见赵太医了,也不知姑姑的身体怎样了?”
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窗口响起:“宣华夫人一切安康,我刚从静心庵过来。”
她看见那个熟悉的笑容,那种老实中带着一丝狡黠,狡黠中含有一分诚恳的笑容,让她觉得安心而温暖的笑容。
“哎呀,赵太医,您这几天去哪啦?您那天还说一早来替兰陵公主把把脉,结果放了我们鸽子,害得我们那天到处找您呢!”
“小玉”陈荃赶紧喝住了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小玉,不得对赵太医无理。还不赶紧下去给赵太医煎杯热茶来!”
她的脸虽板着,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暖意。她绷着脸逼视着小玉悻悻然地退下后,这才客气地转向赵太医道:“赵太医,我这……”
她的声音突然打住了,因为她发现赵逸的眼中充满了惊喜,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那份饱含珍爱和怜惜的喜悦。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又张了张,又闭上了。
他本想说:“我以为您一定离去了,所以就出了趟远门。”
他想说:“您没走?真是太好了!”
他想问:“您没走?还是等几天再走?”
可所有这些都显得突兀,他唯恐得罪了眼前这位恬静素雅的女子,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陈荃呆呆地看着他,半晌,问道:“您说我该不该给兰陵公主去信?”
他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却没有出声。
有些事情是一定得自己拿主意。
他再爱她,也不愿在此时干扰她。因为他不愿她因此恨他终生。
有多少年轻人曾轻许诺言却无法兑现,有多少爱侣会因为这些被辜负的的承诺而怨恨对方,将深情厚谊一点点消磨殆尽。
人生最大的悲哀未必是大仇难报的悲愤,细微琐碎的抱怨后悔也同样能令人万念俱灰。
他不想在多年以后他们也如此相处:相敬如宾、客套客气得象陌生人。
心中却深藏不屑。
她如想远走高飞,他有何理由阻拦?他只能遥祝她一切安好。
她如愿与他同行,他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可他宁愿将这话深藏心中。
因为他已不是莽撞少年。
所以他勉强笑笑,低声说道:“不管怎样,都好。”
陈荃有些愤怒地看着他,负气说道:“那好,那我呆会就给她去信!”
他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深深地看着她,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但陈荃还是听见了那两个字:“也好!”
陈荃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一股怒意突然涌出,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扬手一个耳光向他扇去。
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看见他明亮得象清泉一般的双眸里圈着盛怒的她。他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却坚定地说:“你放心!”
她的心果然放下来了。
良久,她轻声问道:“这几天你都去了哪里?”
她的心又提了起来,她早知道这个男人绝不简单,势单力薄的她该如何与他相处?
他的承诺究竟有多少份量?
他对她究竟有多少真心?
有多少信任?
她感觉到他温暖的手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听见他的叹息:“你放心。”
她的心却渐渐下沉:空洞的承诺意味着什么?他难道竟想如此敷衍她?
但他随后说道:“我去了暗香楼。”
暗香楼,这座京城里最有名的声色场所,在秋色中格外绚烂。它的院中虽然没有历史久远的古树,几棵枫树却开得正好,红的、黄的,甚至还有紫的,如凤凰浴火,灿若云霞,又饱含悲怆的诗意。
恰如暗香楼里那些身世迷离的美丽女子。枫叶盛开时,她们必定会穿上最绚丽或是最素净的衫袍,在树下默然伫立,黯然伤神。
“暗香红叶”因此成了长安城里一道有名的风景,红叶美,红叶下凄惋哀怜的佳人更令人浮想联翩。
她们的故事,一定更令人叹息。
而面对此情此景,那些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们能不分外大方、分外体贴?
所以每逢枫叶转红时,暗香楼的梅娘的心情总是特别好,她的笑容总会特别温柔亲切,充满了同情和怜惜。
但今天她的笑容却如此勉强,勉强得几乎僵硬,因为她的房间里正坐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素衣公子,而那公子的眼光冷得可以冻死人。
暗香楼的梅娘应付的从来都是棘手人物,暗香楼能在激流暗涌的京城里站稳脚跟有泰半是她的功劳:她从来都是一个八面玲珑、巧言善辩的美人。
谁能令她如此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