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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情深不寿(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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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娇阳似火。

长安效外,芳草萋萋,行人寂寥处,唯闻蝉鸣鸦噪。

一身孝服的兰陵公主正手持一杯清酒,哽咽难语。她嘴角虽然含笑,眼中的泪珠却如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滴落杯中。

她的对面是一身囚衣、身着枷锁的柳述。这位从来都是玉树临风、峨冠博带的京城贵公子,如今却是风尘满面,囚衣肮脏。

但他们默然相对的目光依然缱绻缠绵,一如当年初见。

他含笑看着她,轻声叹道:“您还是如此美丽!”

兰陵公主笑了,她晶莹的泪水滚落酒中,激起一圈圈小小涟渏。她坦然一笑,朗声说道:“柳郞还是那样风流倜傥。”

没有哪个妇人能不被这样的真心赞赏打动。多年以前,她就是沉醉在他这样的笑眸之中。

当年,他是聪颖出众的翩翩少年,她是丈夫新丧的守寡妇人;他一身宝蓝圆衫飘逸出尘,她一身洁白孝服冰清玉洁。

他对她是早有耳闻:杨五娘,小名阿五,帝后最心爱的小女儿,美姿仪,性婉顺,好读书,可惜时运不济,早早做了末亡人。

在他心中,她该是一个满面哀戚、泪眼愁眉的寡妇:弱如扶柳,面目寡淡。

除了哀伤的白,还能有什么?

他没想到,她的出现带来了他人生中最艳丽的风景。她一身白衣胜雪,面容哀戚,但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坦白直率,亮若星辰。

哀伤,竟成了她最好的点缀,只令她的艳色更加滋润,令她更具一层成熟风韵。

他满目惊艳,看着她微微痴笑;她微微颔首,一双大眼坦然回看。

他没见过如许大胆坦荡的目光。她似乎毫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她只顾自己傲然开放,哪管他人闲言碎语。

那一刻,清风徐来,花朵盛开;四目相对时,情定终生日。

他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推掉早已定下的婚事,亲自面圣讨娶新寡的兰陵公主;他柳家一世清名至此坍塌,多少人在背后骂他是趋炎附势的小人。

她为他彻底得罪自己的二哥晋王杨广,抹脖子上吊地撒泼要父王推掉了已许诺的萧家婚事,连一向骄纵她的母后都觉得她太过分了。

但她不屈不挠,所以最后屈服的只有父母。

一向春风和煦的杨广脸色铁青,一向温婉和约的二嫂都在背后骂道:“不祥之人就是不祥之人!”。

但他们二人毫不在乎。两个人兴高采烈地成婚,柳郞意气风发地参与朝政,柳郞锲而不舍地弹劾杨素,柳郞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被废黜的大哥争辩。

而她永远坚定不移地屹立在柳郞身后,她是他最坚强的后盾,是他是最忠诚的追随者。

她突然笑了:当年,她一身孝服与他相识;如今,她一身孝服同他告别。

多么地不祥。也难怪人家背地里要骂她是不祥之人。

但除了这头尾,其中的日子倒真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他们八面威风,他们如胶似漆,他们离经叛道,他们不合时宜…… 这几年的光阴,有多少恣意妄为的好时刻值得回味?

柳述也笑了。他懂得她,正如她懂得他。她懂得他的忠正和刚直,他也懂得她的刚烈和决绝。

他懂得情深不寿,所以舍生忘死地为她父王效命。因为他深知,失却了他父亲的庇佑,他们的安乐也就到头了。

她只懂生死相随,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她都要随他而去。只要两人携手而行,天堂地狱又有什么区别?

象他们这样的异类,能够相逢,已属难得;能够相守,更是上天恩赐。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可惜她的美丽从此只能在梦中再见,她的忧伤他再也无法替她拂去。

他一身肮脏囚衣,污垢满面,他一向清洁干净的双手也满是灰尘,而她依然洁净如雪、飘洒如云。

所谓云泥之别,就是如此吧。

可她依然说:“柳郎你还是那样风流倜傥。”

而他仍然忍不住伸出手,替她理好被风吹乱的那缕发丝;他仍然忍不住深深凝视着她,试图将她的身影、她的气息都牢牢记住。

直到这一世的终结,直到下一世的轮回。

他一双污手接过那双白皙洁净的手里的那只洁白的玉杯,一饮而尽。

他一双污手轻轻将她的泪珠抺去,在她如玉的容颜上留下一道污迹。

他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深吸一口气,将她的芬芳牢记于记忆的最深处;他在她的手中偷偷塞入一件小物件。

他在她额头轻吻,他在她耳畔低语:“好好待在长安。有事跟长姐商量。”

然后他最后一次深深凝视她。然后,他理理肮脏的衣服,轻轻点了点头,象往常一样风姿绰约地微笑道别:“走了。”

她却哀伤得没有一丝力气上前,为他梳理鬓旁的乱发。她此时才恍然明白,只有握着他的手,她才能意气风发。没有他的相伴,她只留一具空壳。

他瞧着她泪如泉涌,心如刀割。他忍着痛、含着泪、微笑着说:“珍重!”

然后转身离去,再也不曾回头。

他们今生能否再见?兰陵公主悲伤的面容惨白如雪。她听见树林深处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声都在叫着:知了,知了。

渺如蝉虫都知道她生死与共的决心,她相信老天一定会圆满她这最后的心愿。

她还有那拥兵三十万的五哥杨谅。他可能扭转乾坤?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英挺的背影愈行愈远,渐至一团小小黑色,直到被山色淹没。她惶然四顾,只觉天地茫茫,自己如此之渺小。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今她依靠终生的两人都已远去,她还有谁可以依靠?

还有她握在手中的究竟是什么?

长姐是否知道?

出殡的队伍一离京,乐平公主就搬出了大业宫,回到了她自己的乐平府。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缠绵病榻,她放心不下,她也不会长住这座华宫。

这座锦绣宫殿,曾经叫“大成宫”,现在是“大业宫”,已经把她禁锢得太久。

嫁入大成宫时,她不过豆蔻年华,满怀少女心事。她那时年方十三,正是含苞欲放、情窦初开的年华。

长身玉立的英俊皇帝、天下无双的尊贵荣耀,她如星的双眸看向他时,只见祥瑞腾腾,一派璀璨光明。

再入大成宫时,大成宫已改名成“大业宫”,她从北周的皇后、皇太后变成了隋朝的公主。她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自处。以前她的身份虽然尊贵无比,处境却如履薄冰;如今,她的身份虽然尴尬无比,地位却安如磐石。

是该庆幸?还是该痛哭?

父亲歉疚的目光,母亲额头上依稀可见的疤痕一一闪现于她的眼前。那一日宇文赟欲下旨杀她,母亲闻讯后匆匆入宫,苦苦哀求,宇文赟置若罔闻。母亲绝望之下,只有连连磕头,将额头磕得鲜血淋漓才将女儿的性命救下。

究竟是何事激怒了他,她一直不知。不知从何时起,他对她心怀芥蒂,常怀猜忌。她无论怎样做都难讨他欢心。

到最后她只能漠然相对,淡然处之。他的欢欣、他的愤怒、他的痛苦、他的期望,她都视若无睹,因为她不知道他会在何时、会因何事而骤然发怒,他的怒火一旦燃起便如狂风暴雨,让人避无可避。

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所以最安全的办法便是敬而远之,如驼鸟般将自己埋进沙土中。

她的丈夫虽赏了她无上的荣华富贵,却视她的性命如儿戏;她的父母虽珍爱她,却夺去了本该属于她的尊贵和尊严,让她的一生成为一场悲喜掺半的闹剧。

该从夫还是该从父?

她纠结了一辈子也没能理清,到最后她终于决定放下时,却发现,如今,连这样尴尬的安稳都已不可得。

二弟统治下的这座宫殿再也不是她的安乐窝。她虽然深知在宫中生存,装聋作哑何等重要,可当那丧钟离奇敲响时,她还是没能忍住心中剧痛和震惊,不顾一切地向大宝殿冲去。

那一去,就是万劫不复。

可这就是命运吧。就如她第一眼瞥见宇文赟时,他双眼幽深如井,他一身大红喜服,在满堂喧嚣之中,在心不在焉地四处打量。他无意中碰到了她的目光,不由扬眉戏谑一笑。

她心如鹿撞,在匆匆放下的喜帕之下,面红耳赤。

那一瞥,也是万劫不复啊。

是她太傻,还是命运太无情?让她为那样一个夫君而怨恨父母半世,又让她为那样一个父亲将自己余生的太平葬送?

为什么?明明早已知晓该明哲保身却还是明知故犯?

为什么?明明知道那青色手印是绝不能触碰的禁忌她还是要以身犯险?

这一刻,她紧紧握住外孙女李静训的柔软小手,回首遥望大业宫。落日熔金,暮雲合璧,那座金碧辉煌的宏伟宫殿恍若天边一副巨大剪影,漫天遍野,触目惊心。

但也不过如此。

这座埋葬了她的青春、她的梦想、她的爱人、仇人和亲人的巨厦呀,原来,它也会被造化呑噬,呑噬得只余一缕残影、只余一丝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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