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 冲击疗法(1 / 1)
我原以为,有了任清帮忙,自己也算出了一半的苦海。可谁成想,事实却是,任清的介入竟让我更加泥足深陷、万劫不复。在第二周上课的前一天,我因为一份由任清帮忙完成的作业,被萧律毫不留情地狠狠训了一通。
我与萧律虽然相识不久,但过去那一个星期的相处已经明明白白显示,他虽清冷,却也温和。即便时时腹黑、偶尔反常,但也并非事事与我计较,更不是喜怒形色之人。
然而,当我胸有成竹地把等同标准答案的作业递给他时,他只略略翻了一下,便冷冰冰问道:“谁做的。”
他用的甚至不是疑问的语气,明显认定不论是谁做的,反正一定不是我做的。我当即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能非常明确地感知,这一回他是真的生气了,而且非常非常生气。他的薄唇微微抿着,眼角眉梢都凝结着冰霜,看上去却离我非常遥远。
我张了张口,却有些不得其法:“萧老师,我……”
“夏镜,不要对我撒谎。”他的声音很冷,冷得低至冰点。
我很害怕,可却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不过一份作业罢了,就算真是抄的,也不值得他发如此大的火吧?话虽如此,但面对从未见过的冷面萧律,我那颗脆弱的小心脏只能簌簌发抖。
“萧、萧老师,我、我是不大会做,所……以找过相熟的同学请教。但我保证,我确实是自己做的!虽然……同学帮忙先做了一遍,但、但我也是听他讲过方法,加以理解之后,再自己完成的!”
“是么。”萧律用他黑洞洞的瞳仁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他突然站起身,从一旁拎了一把椅子,“当”地放在书桌前、他的座位旁边。
然后,他指尖一翻,直接将我的作业反扣在了桌上,接着抄过课本,摊开到印着作业题目的那页,随即垂眸点了点其中的一道题目,冷声道:“这道题,现在,再做一遍。”
我心虚地觑了他一眼,然后战战兢兢坐下。对着那道题目定睛一看,我几乎泪流满面。萧老师,您一定要选其中最复杂的一道来为难我么?
我一动不动地盯了那道题五分钟,然后将头垂在胸口,转向他的方向老实道:“萧老师,我错了。但是在受死之前,我有遗言。”
我不敢抬头,只得死死盯着我们两个相对的膝盖,同时竖起耳朵听他的动静。可听了半天,却没听到分毫动静。
我将这理解为默许,于是继续低头诚实道:“萧老师,我对您讲过,从前我的物理考试全是靠背,却没对您讲过,我做作业靠的是什么。不瞒您说,靠的是各式各样的习题册。凡是稍难一些的题目,我便从来没有自己做出来过,都是靠翻看各个习题册里类似题目的答案,然后依葫芦画瓢画上去的。
“可是大学物理毕竟与高中不同,没有那琳琅满目的习题册,所以我也没有葫芦可依,只得找同学请教。但我向您保证,我绝不是一抄了事,确是听同学讲解了过程的。只不过,因为过去了好几天,所以印象并不深刻。您若是不相信的话,我当时是有记笔记的,可以证明真实的情况。”
说着,我从背后的包包里摸出笔记本,默默翻到记录的那页,再垂首捧上前去。
手中的笔记本被轻轻抽走,有纸张窸窣的声音传来。半晌,只听萧律淡淡开口道:“夏镜,抬头。”
我怯生生地透过睫毛瞟了他一眼。他仍是一脸严肃,但周身的阴冷气息似乎倒隐去了不少。
他平静地将我瞧着:“期末考试是闭卷,你不真正理解,记录了又有什么用处?”
“我理解了!”我连忙反驳道,“方法我已是理解了的,只是却不能一下记得很牢。而且现在记住也是没用的,只消几天便会被忘个干净。所以,只有到考试前抓紧背才真正有用,却也不急在这一时。”
“考前抓紧背?”萧律的眉心明显跳了跳。
我沉重地肯定道:“对,背。少则三遍,多则五遍,且不能早于考前一周。如此,一定能够蒙混过关。”
萧律用看奇迹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再次低下头去翻看我那本笔记。
在每一个解题步骤旁边,我都记录了其方法和理由。为了防止自己考前背诵时背到半途便去会周公,我还在旁边画了许多漫画小人提神,同时让他们用一问一答的对话阐述各自的道理。
比如,一个小人愁眉苦脸地挠头问:“咦,风速为什么要顺着水流的方向分解?”,另一个小人则得意洋洋的举手答:“因为风为小船在最终行进方向上加速了呀。”
他修长的手指从那些小人上面掠过,脸上的表情似是柔和了些。半晌,他不经意般问道:“这都是你画的?”
“是啊是啊,”我很是自豪于自己的画工,全然忘了方才的害怕,“我画的很不错吧?嘿嘿嘿。蓝色的都是我画的,旁边黑色的那几个是任学长帮我补上去的……”
我在萧律手指僵住的同一时刻,很不及时地闭紧了嘴巴。良久,他抬起头,淡漠的眼里一丝情绪与温度也无:“任清画的?”
“啊?”我瞬间决定装傻充愣。
我与萧律之间的过节数不胜数,但若是将旁人拖下水,便是我一桩天大的罪过。而且,任清却是博士,来日方长,若摊上这无妄之灾,实在冤枉。
“夏镜。”萧律的声线又回到了最初的森然,“任清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我的博士生。”
什么?!我看见了一道霹雳当空落下的模样。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在上萧律的某一门课程而已。如今看来,我多半是他命途中一道可怖的劫数。我自然知道导师对于博士的影响有多大。下至有无项目,上至何时毕业,基本上用“生杀予夺”四个字可以精确概括。
我这边尚处于一片空白中反应无能,只听萧律冷冷继续道:“夏镜,世人皆有长短,你不擅长的事情我可以理解,也不会强求。但是,我的学生,凡涉及抄袭、作弊、欺骗、隐瞒的行为,我都绝不会容忍。”
“萧老师,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情急之下,我一把抓住了萧律右手的衣袖,“您刚刚不是都看到了,那只是一般的辅导!我也是自己完成的作业,并非抄袭作弊,更没有要欺骗您的意思!方才不是都解释清楚了么?您这……这怎么又绕回来了呢……”
我满心焦虑地摇晃着萧律的手臂。这些天,他真是越来越奇怪了,简直就是喜怒无常。明明都已经说得十分明白,证据也给他看了,他显然也买了账,怎么就突然翻脸不认人?
不过,我只晃了两下便住了手。因为,萧律正直愣愣盯着被我紧紧握住的手腕,而我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再一次无所顾忌地对他动手动脚。
不过,萧教授的重度洁癖似乎还真被我三番五次的骚扰给治好了。因为这一次,他非但没有抽手,甚至连本能的紧绷或抵抗都没有,就那么老老实实任我握着。若不是表情略显奇特,几乎就是个正常人的反应。
我“刷”地收回手悬在空中,颤颤巍巍地亡羊补牢道:“萧、萧老师,我一时激动失了分寸,您可千万别介意。”见他面目不像要光火的样子,我试探着辩解道,“萧老师,是我反复拜托任学长的。他也是为了帮扶后进同学,才被牵扯进来。
“任学长绝对是个正直、聪慧而又上进的好青年,他很崇拜您,更是谨遵您的教诲。他为我讲解题目绝对是看我理解了才罢休的,完全不存在抄袭、作弊的情况。你不要错怪了他。”
萧律仿佛终于回过神来。他慢慢放下一直举着的右臂,清淡道:“如此说来,确实是任清做的了。”
我几乎哀鸣出声。他方才只说了任清是他的博士、以及不会容忍作弊,却全没有提及是不是任清帮我做的作业。到是我自己,被他三言两语一吓唬,便毫无保留地从实招来,简直弱爆。
可萧律却并未再次光火,而只淡淡问了一句:“为什么是他?”
“啊?”我莫名其妙。什么意思?为什么是任清?那还能是谁?
他还是一张标准的扑克脸:“为什么去问任清?”
“呃……”我认真思索了一下他这个问题的用意,却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只得实事求是道:“因为我的其它同学都早就修过物理了,现在去问多半也没人记得。剩下认识的人里,也只有任学长物理最好。”
“你觉得我的物理没有任清好?”
我足足看了萧律半分钟,才敢确定这句话真的是他问出来的。我被惊得瞠目结舌:“萧萧、萧老师……您您您真会说……说笑,全世界比您物理好的怕是也没几个吧,您这……这是……”
“夏镜,你刚刚不是说,任清是你认识的人里物理最好的么?”萧律理所当然道。
“我……我这显然是把您排除在外的啊……”
“你为什么要把我排除在外?”萧律的语气虽然平淡,但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咄咄,“夏镜,既是我的物理更好,你有问题,为什么不来问我?”
我这个下午哑口无言的次数大约比之前二十年加起来都多。萧老师不愧是针针见血、字字珠玑,凡是他问的问题,我几乎都没法顺溜地回答。因为,这实在都不是些正常的问题。
我结结巴巴强行开口道:“因为……因为我的物理实在太差,而您明明是留作业的人,我若是有个把问题问您也就罢了,要是整份作业都要从头到尾麻烦您为我做一遍,就显得不那么……呃,合适。”
“所以,你觉得麻烦任清比麻烦我合适?”
他怎么老是与任清过不去?难不成任清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但凡脑子清楚的人谁看不出,任清是学生,他是老师,哪有找老师给自己做作业的道理?
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萧老师,任学长是我的学长,您是我的老师,从常情上看,自然是麻烦同龄人比较好意思一点。”
“夏镜,你觉得我老?”这话让我听出些咬牙的味道。
我一个激灵,连忙否认道:“不不不,萧老师,我知道您比任学长大不了几岁,我说的是辈分!嗯,辈分。您是老师,自然是长辈啊……长辈。”
好在他并未继续纠缠,只沉着一张脸幽幽道:“夏镜,我不是你的长辈。我早与你说过,要你直接喊我的名字。一定要挂科,你才肯听么?”
见我疯狂摇头,他似是满意了些,只是声音仍然低沉得很,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慢,就像判决:“夏镜,既知道我是老师,有问题就来问我,再不许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
话毕,他便再没有答理我,徒留我一人在盛夏的阵阵暖风中凌乱飞舞。
***
之后一天的物理课,我上得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
我提前二十分钟便来到教室,只待萧律一进门,就为他鞍前马后地又打水又接笔记本。而且,我为莫非占了一个不能再角落一点的位子,自己却大义凛然地坐到了第一排的正中间。
虽然萧律看上去已完全恢复了正常,可我还是丝毫不敢懈怠。只不过,今天上课的内容我此前已完完整整听过了一遍。本就不是能提起多少精神的东西,又没了半分新鲜感,听着听着不免便要神游天外。
我两眼发直地盯着讲台上萧律。他今天是一身纯黑的西装,清俊修长的身影被浸染得无比深重。他似乎只穿深色的衣服,却总能把暗沉的色调穿得无与伦比。暗沉?莫非似乎这样评价过他。
想到这里,我不禁回头去看角落里的莫非。她窝在那个绝佳的座位里,冲讲台上使了一个绝对猥琐的眼色。
我没好气地回过身。自从昨晚向她复述了我的遭遇后,莫非遍陷入了一种十分癫狂的状态。她强烈坚持,萧律就是将我当成了他自身的一部分,才做出昨日那种种离奇的行径,完全不顾这个理论是如何的荒天下之大谬。
她甚至还一头扎进书柜里,倒腾出一本心理学教材,翻开其中一页丢到了我的脸上:“镜子,你自己看看,我真不骗你。”
我将那本书扯开一瞧,只见密密麻麻一堆小字中间,“洁癖”二字显得十分突兀。我感到十分无语,正想将那本砖头一样的书扔开,却又被旁边一页上“精神洁癖”几个字吸引了过去。
莫非在一边不停聒噪:“镜子,你要相信我,心理学上是有‘心理边界’这个概念的,说白了就是区分自己与他人用的。绝色是洁癖对吧?洁癖其实是强迫症的一种,它的一个显著特点便是心理边界特别明显。凡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无法接受。而属于自己的东西,则绝不让他人染指。”
我将一只耳朵留给了莫非,余下的注意力则全然集中到手里的书籍上。
莫非处于诲人不倦的状态无法自拔:“就你所说,绝色今天怒发冲冠,哪里是因为你抄袭作弊的学习态度?你对物理的学习态度他一早便看得很清,那还都是你亲口告诉他的,还用得着非得瞧见作业,方才知晓你欺上瞒下只求胡混?
“若说什么隐瞒欺骗,这才短短几天,你诓他诓了多少次?作业这事绝不是第一次吧?再说,他连被你砸成骨折都没有发火,何至于因为小小一份作业动怒?且你自己也讲,他绕来绕去,最终落脚点却总是在与任清较劲,这分明就是觉得任清染指了他的地盘,在这里跳着脚吃醋呢。”
莫非的理论比萧律发火本身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我细细回想了一番,突然觉得她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那天我与任清一同离开时,萧律的神色便不是非常对劲。而且,他动怒时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作业谁做的”,那语气分明是已有了答案,只为求一个认定。后来明明解释清楚、状况眼看就要有所缓解,他却又在看到任清画的漫画小人时再次光火。直到最后,矛盾的焦点似乎也一直都集中在任清的身上。
这个无稽的论调实在太过恐怖,我拼命想要反驳:“非啊,你这是在自相矛盾。你刚刚才说,强迫症患者有一强大不可穿透的心理边界,我与他认识不过一周,怎么就突然穿到边界的那边去了?”
“不懂了吧?”莫非作高深状,“对于强迫症,有一种疗法叫做冲击疗法。顾名思义,就是越接受不了什么,便越要让他接受什么。就好比一个特别怕脏的人,你迎头给他淋一盆脏水,他虽当时生受一下刺激,但以后便再也不觉得脏是一种刺激了。你与绝色初见便将他扑倒按牢,然后该摸不该摸的地方又统统摸了个遍。他那边界就是再结实,估计也禁不住你这么折腾。”
直至现在,这段话还于我的耳边挥之不去。我盯着讲台上萧律冷清的身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其实,昨晚给我冲击最大的,是那本书中一行异常清晰的小字:精神洁癖的形成与外在表现。
莫非对于萧律的状况只知其一。她只是从我的描述中得知他很爱干净,从而推断出他不喜欢与人接触过密。而萧律与人身体接触时本能的反感与排斥,我却是从未与她说过的。
所以,萧律若真是有她所说的问题,其程度只会比莫非描述的更加严重。而那本书上讲,洁癖的最高表现是极端的完美主义与控制欲望。而引起洁癖的原因,除了遗传,最大的可能便是后天受过强烈的心理创伤等外部刺激。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比如昨天他在任清问题上的纠结,比如他时时莫名疼痛的眼神,比如在医院我问他为什么放假不回家时,他回答的“我没有”三个字。我曾以为那是“我没有回家”的意思,现在想来,却会不会是“我没有家”的意思?
萧律这个人的身上,到底都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