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直呼其名(1 / 1)
我常常觉得,人生际遇其实是很奇妙的。
比如,我生来本是个十分淡泊的人,却在与我家老头日复一日的角力中,被练得锋芒毕露。还比如,我向来自诩脸皮薄如蝉翼,结果经过一上午的锤炼,这蝉翼已顺利进化至刀枪不入的厚度。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反正身份已经暴露,也只能破罐破摔了。于是,我在座位上端端正正坐好,与无数好奇、八卦与诅咒的眼神针锋相对。怎样,我就是绝色钦点的助教。再看,再看就把你们一个个全部挂去爪哇国。
可惜,我这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精神并未保持多久。下课铃响之时,一股虚软之意即刻攀住了我的脊梁骨,然后不紧不慢地一路上行。
我直接倒在了莫非的怀里:“非啊,就此一去,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
莫非拍了拍我的脸颊:“镜子,放心去吧。就你收集的那些人设图片,我会一张不落地烧给你的。你就是到了那边,也定不会清心寡欲的。”
我原以为,在下课铃响的瞬间,如坐针毡的人群定是会作鸟兽散的。物理课么,注定被我大文科唾弃。但今天的情形却稍显异常。
作鸟兽散虽是有的,可这散去的方向却并非教室之外,而是讲台之上。毫不夸张地说,音乐铃声尚未播放完毕,讲台处的温香娇笑已然是里三层外三层。
我孤身一人,十分寂寥地坐在空空荡荡的座位中间。冷眼瞧了半晌,我对自己昨天的直觉感到更加肯定。萧教授其人,着实不同寻常。
昨日日头烈烈,可他却是一身长袖衬衫、黑色牛仔裤的装扮,且领口、袖口无一处不扣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让人担心他要中暑。
可是,放在他这里,却不仅没有中暑,还显得清清冷冷。若看得久了,甚至令人忘却四周躁动的热浪,转而隐隐生出些凉薄的感觉。而在今天,他这无人能及的耐热功夫居然更进了一步。
衬衫牛仔被换成一身绝对严谨的衬衫西裤。颜色是清冷而又深重的灰,款式是毋庸置疑的简洁,却又没有一处剪裁不是恰到好处,每个细节都在默默彰显一个夸张的价格。
他一个做学问的,哪来那么多银子?难不成是贪污了国家的科研经费?可就他这种低奢风格,恐怕将全国的科研经费都贪了也还是不够用。那么,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一种隐隐的熟悉感又莫名其妙地飘了来,就荡在我的头顶,一时却怎么也抓不住。这种风格我似乎真的在哪里见过。可是,究竟是在哪里呢?我忍不住再次定睛向他看过去。
因为骨折的关系,他左手的小臂吊着,深灰色的衬衫袖口齐齐挽到肘际。这样的形象,一般人扮起来实在不免有些滑稽窘迫,然而搁到他身上,却只能进一步深化那种生人勿近的禁欲气质。
他真的不热么?看上去是真的不热。可是,这实在是不符合物理学上的热力规律。作为一个物理助教,我不禁叹了口气。
讲台处的包围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散去?都是晌午了,再拖一会儿,食堂的麻辣香锅可就要卖完了。可怜了早上那张鸡蛋灌饼,只被我咬了一口,就抚摸了某位无辜秃顶学弟的无辜秃顶。
一路撑到现在,我实在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举着自己那张被污染过的鸡蛋灌饼,我与洁癖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仔细想想,秃顶学弟又没有头发,估计头油什么的也是没有的吧?那么,鸡蛋灌饼碰到头与碰到手又有什么区别呢?只当是被摸了一把就好了,别再想什么头不头的。毕竟卫生事小,饿死事大……
“夏镜。”就在求生欲与良好的卫生习惯你死我活的时候,我的名字突然冷冷清清响起。只见萧律从讲台上遥遥将我望着,“过来一下。”
我扫了一眼讲台处“嗖嗖”飞来的无数眼刀,心下便已十分了然,我这一去多半凶多吉少,蛇蝎心肠的萧教授大约是准备让我做人肉盾牌了。
虽说萧教授天生自带拒人千里的功能,奈何初生牛犊不怕虎,热情如火的学妹们虽然不敢太过僭越,但近身一米左右的攻击还是毫无障碍的。况且,有一本本教材、笔记可做盾牌,想要再向目标阵地上凑一凑,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只见学妹们不断向萧教授热切地招呼过去,将萧教授逼得一阵后撤。可怜他这撤退的动作还没做得到位,身后又被包抄,另一波女战士们早已迫不及待地张开了怀抱。如此,萧教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身陷重重包围,简直就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颇有些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尴尬。
我认命地站了起来,英勇无畏地向包围圈走了过去。只是,萧教授的助教似乎必须附带护驾功能。如此,发放助教补贴的时候,我能不能多领几块钱?
我于黑板前颤抖着写下了自己的电子邮箱地址,然后强作淡定地微笑道:“同学们,我便是这门课的助教,夏镜。大家方才向萧教授提的问题都非常好,很值全班同学一道学习。所以,请大家将自己的问题写成邮件发送给我,我会整理好交给教授,在下次课上一道解答。”
话音未落,我便听到私语声窃窃传来:“她是谁啊?夏镜?这课的助教不是叫什么‘梅仁’么?”
我强忍了良久,才忍住没有当场暴走:“大家放心,大家给我的每一个问题,我都会特别注明提出这个问题的同学的名字。谁的问题提得多、提得好,期末评分时定会酌情考虑。所以,与现下直接提问相比,将问题发给我的效果恐怕更胜一筹。您说是吧,萧教授?”
我觉得,自己简直瞬间变身皇上身边的那个总管,脑袋拴在腰带上不说,还要时时揣测圣意,实在不是一般二般的辛苦。可惜,我与总管有一个重大区别。总管的话恐怕没人敢不听不信,而到了我这儿,却只会被怀疑假传圣旨。
四下没人挪动一步。直到不远处的圣上淡淡“嗯”了一声,我这圣旨才算真正盖上了朱印。而底下的众位嫔妃们也终于再不好赖着,这才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跪安了。
确定背影都已远去,我蓦然转身,换上一脸最为真挚的笑容,谄媚道:“萧教授,您的手臂可好些了?昨天实在是我有眼无珠,若有得罪的地方,那也绝对是无意得罪,还望您一定海涵。”
他看了我一眼,淡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没有接话,只低下头,开始用右手慢慢收拾讲台上的手提电脑与课件。
我赶忙上前:“您受了伤,还是我来,呵呵,我来。”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我忽然惊觉,他不喜欢旁人靠近,会不会也不喜欢旁人动他的东西?我卡在半路,进退不得,只好狗腿地冲他微笑,继续等待下一封圣旨。
只见他离开电脑,向旁边挪了一步,去归拢散开的教材与课件:“麻烦帮我收一下电脑。”
我遵旨上前,却不禁暗暗震惊于眼前的景象。萧教授定是有洁癖无疑的。抛却别的证据不提,只从他这电脑上便可见一斑。这座城市灰尘很大,而他的电脑又是最易显灰的黑色,可仍是毫不含糊的一尘不染,很有些不是此间俗物的味道。
我心下啧啧称奇。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男人,自己遗世独立,连带所用之物都是如此。只是,如此这般的男人竟落入了满是脂粉气息的课堂之中,这景象……着实让人感慨。
该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一个字,该。谁让他腹黑至极,佛面蛇心。
“夏镜,”一声清清静静的召唤打断了我的腹诽,我还没来得及堆出笑,便听萧律平声道,“我很好奇,你现在又在用什么样的词汇形容我。是表里不一,还是佛口蛇心?”
“啪。”
手中拎着的电源线重重跌落在三教古旧的水泥地面上,发出一声惊悚的空响。而我认为,身边这个人远比这响声要惊悚得多。
我在心惊肉跳中抬头,只见萧律连瞧也没瞧我,径自用右手抱起齐齐码好的一摞教材,信步向教室门口稳稳踱去,徒留我与他的卫生标杆笔记本面面相觑。
***
我抱着萧律的笔记本追出了教室。正午的日头高悬,晃得人一阵头晕目眩。强自镇定了一会儿,我勉强睁眼,正对上漠然望着我的萧律。
还未来得及摆出给他专用的那个狗腿笑容,我便听他静静问道:“夏镜,你中午吃什么?”
这问题没头没脑,我一个不留神,忘记琢磨他的用意,十分实诚地回答说:“七食堂的麻辣香锅。”
只见他盯了我两秒,然后点点头,简短道:“好。”
我愣了好半天才抬脚追了上去,有些虚地试探道:“萧教授这是去……”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不是七食堂么?”
一时间,我笑得愈发的虚:“萧教授也喜欢麻辣香锅?”
他淡淡垂眼:“不欢迎?”
“不不不,”我忙不迭否认道,“自然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只是无法想象,就您这一身笔挺,要如何端坐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的七食堂,开怀享受麻辣香锅的畅快乐趣?
还有,一起吃的话,谁出钱?我为了还他的债,已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他难道觉得这还不够,连我仅剩的饭费也要一并克扣?就算是黄世仁,也没有这样恶毒的吧
站在烟火气息浓郁的食堂里,我瞥着身旁长身玉立的逆天形象,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呃,萧教授,您想吃点什么?”
他没什么情绪地瞧了我一眼:“不是麻辣香锅么?”
我强笑道:“这里人多,不要碰到您的伤处才好。您先去找位子坐坐,我去买。不过,不知您喜欢什么菜?我单独为您要。”
他有些莫测地盯了我良久,声音愈发平淡起来:“不必。随你就好。”说罢,他转过身,撇下我自去寻找座位了。
真是喜怒无常。都说伴君如伴虎,没成想,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竟有幸体验了一把封建社会的皇室生活。
十分钟后,我举步维艰地在人群中寻找萧律的身影。不过,他还真是容易被发现。人群中最像一尊微服私访神祇的那个,必定就是他无疑。只是,食堂油腻的烟火味道、贴满花里胡哨广告的桌面、以及香锅那冒着腾腾热气的不锈钢大盆,都让我觉得十分玷污了眼前这座清静的神祇。
不过眼下,我已是再没空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想着大开杀戒了。待杀戒开了好一会儿,我偶然抬头,正对上一双饶有兴味的深黑色眸子。
萧律这个人虽是绝色,但他平时看上去却很淡漠,会让人生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感觉。但是,他若配上此刻这样柔和的神情,则会让大多数人觉得,单单远观实在是远远不够,上前亵玩才是众望所归。
亵……亵玩?我差点被这个无端生出的念头生生噎死。只听见萧律温声道:“很饿?夏镜,你慢点吃。”
我十分尴尬地对他笑笑:“早上吃得有点少。”
“嗯,”他垂眼应了一声,了然道,“一口鸡蛋灌饼。”
“……您都……看见了?”
他神色不动,仍是有趣地盯着我看。我突然觉得越发可疑:“方才课上,您是从什么时候看见我的?我蹲下以前?”
他优雅地将一小口米饭送进嘴里:“在你进教室前,扒在门口向里看的时候。”
我扶额了好一会儿:“所以,您是故意掐着时机来做的自我介绍?目的就是给我一场惊吓,顺便丢掉来之不易的早餐?”
他的语气与目光平静如同镜面,看不出一丁点喜怒:“夏镜,看来在你心里,我的确是蛇蝎心肠。”
“不不不,萧教授,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正要开口解释,我无意中垂眼,对上了他手边的那一碗饭。
我们两个中间,满满一盆香锅被各式辣椒染成十分鲜红的颜色,而我饭碗里的白饭同样也是如此。可是,他的那碗米饭怎么仍然是纯正的白色?难道,他一直都没有吃菜?
对,他是洁癖。
我连忙起身,去窗口取了一双额外的碗筷,然后从盆中单独拣了好些内容出来,推到了他的面前:“真的不好意思,我方才饿得急了,只顾自己吃,却忘了你的习惯。您放心,刚刚我只往碗里夹过一回菜,且那时筷子也是新的,所以这些肯定都干净。或者,我还是再去给您买一份吧?”
“夏镜。”萧律立刻抬头叫住我,“不用,我不介意。”
我有些不信:“真不介意?”
“真的,不介意。”他郑重地点点头,深黑的眸子里有浓重的情绪闪过。
我一下呆住,而他倒像突然反应了过来,淡淡转移话题道:“你喜欢吃辣?”
我无意识地应道:“嗯。”
他继续问道:“夏镜,你是哪里人?”
“上……”神游中,实话就要脱口而出。可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天在医院,他曾问我为什么放假不回家,当时我诓他说自己家远,三天不够打个来回。
有这两天的遭遇,我在萧教授这里大约再没什么形象与信誉可言。现如今,我实在不想再给自己加上一条额外的罪状。情急之下,我顺着方才“上”的发音,胡捏了一个答案:“……山里。”
他一怔:“山里?”
我僵硬道:“……嗯,山里。”
他眼里闪现出趣味的光点:“哪座山?”
我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座遥远之山的山名:“天山。”这个应该够远了吧?
他似乎还要追问,我急忙打断这个恶性循环,半开玩笑道:“萧教授,您问我这些,不会是要请家长吧?”
他的动作有些奇怪地滞了一下,但随即便恢复了正常:“夏镜,我为什么要请你的家长?”
“呃,”我放下筷子,双手交叠,诚恳道,“那个,萧教授,我知道自己这两天犯了好多错误。我错了,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请您原谅。”
萧律也放下了筷子,又深又黑的双眸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夏镜,你都错在了哪里?”
我只得小心翼翼地细数自己的罪状:“第一,因为我没钱修车、危险驾驶,才导致了昨日的车祸,害您受伤。”
觑了一眼他的神情,我没见什么异样,便继续道:“第二,在医院的时候,我胡捏了一个您不让护士帮忙的缘由,然后还自己动手,犯了您的忌讳。第三,发现您是有钱人后,我心生赖账的邪念,并在朋友那里对您进行了诽谤。”
老天,居然有这么多。我重重叹了一口气。
“还有呢?”
“啊?还有?没有了吧……哦对,第四,我不仅诽谤了您,还诽谤了伟大的物理学。”
“还有?”
“还有?!真没……呃,第五,今天第一天上课我便迟到了,还在课上吃东西。而且在被点名以后,我又找人冒名顶替……应该再没了吧?萧教授,这次好像真的没有了。”
神啊,我在心里好一番哀叹。我与萧律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却是怎么犯下这数不胜数错误的啊?
不过,说到那最后一个错误,我却也不是没有委屈的:“萧教授,我确是罪孽深重。可是,您明明也说,做助教是自愿的,而且自愿的同学还有很多。您知道我的情况,还一‘随机’便‘随机’到我的头上,这实在是有些……是吧?”
我暗暗希望,自己刚刚把这两个“随机”都咬出了切齿的效果。然而,无论我再怎么切齿,对方还是不为所动。
“助教每月有五百元补助。”萧律平和道,“夏镜,昨天有人许诺说会在毕业前尽快还债。还有人对我说,她犯了错,随便我罚。”
我哑口无言,只能在心中咆哮:萧教授,我那是客气!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客气?
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特别是此刻,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形下,我能做的也只有认命道:“是是,我认罚。”
“所以,”萧律理所当然道,“罚做助教。今天午餐便算是正式聘用,可以报销,金额从债务中扣除。”
早知道我应该点上满满一锅,吃不了打包带走,也能省几天的饭钱。想到这儿,我追悔莫及,然而面上还要感恩戴德:“萧教授,您还真是……极是公正严明啊……呵呵……严明。”
他仍是眉目不动的淡然模样,但漂亮的眼角眉梢处,明显有情绪掠过的痕迹。那痕迹像极了忍俊不禁的笑意。可我还没来得及看得分明,他便很及时地低头,将所有情绪隐匿了起来。
我打算为自己默哀几秒钟。垂首的时候,我恰好看见,为他独独夹出来的麻辣香锅仍是一动未动,下去的似乎只有干干净净的米饭。
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拿起那双干净的筷子,我唤了他一声:“萧教授,您是不是右手用着不习惯?我帮您将菜夹到碗里好不好?”
他的目光里有我看不懂的深重含义:“不用。不过夏镜,请你不要这样对我。”
“啊?”我登时觉得这话十分恐怖,就像我把他怎么了一样,“我、我怎么对……我怎么对您了?”
“我希望你能直接喊我的名字,而不是‘萧教授’。”他郑重其事道,“即使是一般情况,也该唤作‘老师’的。在学校里,向来没有把职称挂在嘴上的道理。”
这个我自然清楚,可我不是为了拍你的马屁么?还有,什么是‘一般情况’?直呼其名?这又是什么规矩?
心里虽是这样想,但口中我还是连忙应道:“是是是,您说得对。只是方才课上看到您的简历,惊闻您这样轻的年纪就评上了教授、还是正教授、博士生导师,实在是前无古人,所以一时震撼,才总将它挂在嘴边。现在想来,这样做确实是我不对。只不过,直呼其名仍是不妥,我想,我还是叫您老师来得最为合适。”
听到我的话,他英俊至极的脸上竟飘过一丝清淡的笑意:“夏镜,记得昨天你对我说过什么么?”
我不明所以,但粗略一想,便知定不是什么好话。一颗汗珠登时从脑后悄然滑了下来:“什、什么?”
他似是望着远处,自言自语般复述道:“你连压都被我压过了,只是再摸一摸,也没有多么了不得么。”
我那颗汗珠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大片黑线。只听萧律继续道:“既如此,夏镜,与压过摸过比起来,直呼其名又有什么了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