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月】伶人歌（1 / 1）

十五岁那年我随着父王来到了繁盛的坫苍王国。

在我的印象中，那一直是一段宁静得不真实的时光。记忆中父王站在王城高高的城墙下，仰望着坫苍国宏伟的宫殿。他的目光中有着那样深刻的仓皇。良久，父王低下头，深深看着旁边几乎同他一样高的我说，我的孩子，记住这一片辉煌的土地，你将是它的主人。

他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经久回荡，那一瞬间，我忽然发觉，那个高大骁勇的，一直以来被我视为天神的父王。他开始老了。

第二天我才真正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父王带着我参加了坫苍国奢侈的宫宴。那场繁华的宫宴上，我见到了坫苍王国年轻的王，见到了年龄相若的皇子们，父王和坫苍国的王慈爱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明白了，父王是要我，做坫苍国的皇子妃。然后，是王后。

就是那个时候我遇见了你。

坫苍国的皇子每一个都是气宇轩昂，站在人群中，恍若一个个耀目的太阳。可他们的光芒终究，都没能映进我的骄傲的眼睛。因为我看到了隐在角落的你——同来参加宫宴的留月庄主，钟离烬宸。

你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邪魅的脸上有着冰一样的冷峻。你淡淡地扫视着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唯独避开三皇子和他美丽的宠妃。偶然的惊鸿一瞥，你冷冷的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一瞬间就穿进了我的心里。

那一刻我记住了你。那个眼底带着戾气的男子。

后来的场景我也不能很清晰地想起。只记得我决绝而大声地拒接了父王，拒绝了坫苍的王和皇子。王看着我笑着说，这孩子心高气傲，瞧不上皇儿，便算了。他笑得宽容，语气却让人发冷。父王抵着头不断地向我打眼色。我看着那虚假的一切，轻笑着扬起头。然后在父王恼怒的呵斥中，骄傲的离开。

我的心，从来都是那样高傲。它放进了一个人，就再也装不下其他。

那个夜晚我没有回去，只是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了你。

那是王城最豪华的一家舞伶馆。丫头茗琴嫌恶着不愿进去，她说这种地方就同青楼无异，肮脏得很。然而，我却喜极了那草原上不曾有的歌舞升平。于是我和茗琴，成了舞伶馆那一晚，最惹人注目的两个女客。

多么不可置信。在那群莺莺燕燕中，我又一次看到了你。你仍旧是那一袭白衣，在周身的红衣翠衫中，那样耀目。

我的心一瞬间就失了守。

你慵懒地瞧着眼前翩然起舞的女子们，眼中是一抹罕见的安逸。像是老鸨般的老妈子在我耳边阿谀介绍着，她说那些女子叫做舞伶人。她们才貌双全，优雅骄傲。她们可以为无数男子舞出纷繁的美丽，然而心，却只会专情于唯一心爱的男子。

我被那女人那一番话打动，对那些舞伶倾慕不已。我伸出手在她手中轻轻一握，继而骄傲地笑道，今夜，由我为那位公子献舞，可好？

那女人握紧手中沉重的金子，褶皱的脸笑出了一朵花。当然，姑娘想怎样就怎样。

于是我一步一步走向你。你还是那般冰冷，淡淡瞥我一眼，继而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些伶人，魅惑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你没有忆起我，抑或，你根本没有记得过我。

我直视你，心如鹿撞。

你愿意娶我么？

突兀的一句引得你身旁的朱颜纷纷侧目。这一次你抬眼看我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好笑，也似乎将那原本的戾气化得柔和了不少。

你不说话，只是冷静地瞧着我，等待着我的下文。

于是我再没有多说，只优雅转身，立在了那些美丽的舞伶之中。

胡旋舞。

原本是草原上的女子都会的一种舞，然而我知道，再没有人能舞得出我彼刻的缤纷。因为我的每一步，都只为一个人。一个我爱的人。

轻快妖娆的舞步如我彼时的心，那一刻我不是那个骄傲的公主，而是一个，为心爱的男子跳舞的伶人。

一曲终了。你的眼中也终于多了些意味。

你叫什么名字？你或许真的当我是这馆中的舞伶。

我轻笑。脱口而出。伶月。

伶月，舞伶的伶，留月的月。我，只要当你一人的伶人。

回去之后父王就一直很沉默，我知道，我的父王，他虽然有着极大的野心，然他所做的一切，都真的只是想让我这个女儿，幸福。

我要嫁人了。留月山庄庄主，钟离烬宸。我这样对父王说，眼中掩不住的幸福。

父王看着我，他的眼睛中有太多的仓皇，令我不敢直视。

我若不同意，你会听么？

我诚实地摇摇头。

父王轻轻地叹息。不愧是我的女儿，固执地跟我一摸一样。

如果你已经决定了，就嫁吧。

半月之后你的聘礼如期而至。只是那迎亲之人无意间的话语却令父王震怒。他说，公主这样美丽，不出半年一定做得成庄主夫人。

父王一瞬间就变了脸，他一直不知道，他的公主，是嫁给别人做妾。

父王盛怒着砸了聘礼，毫不留情地将你的人赶了走。然而我却偷偷地，带着几个丫头追上了迎亲的队。没有嫁妆，没有盛大的仪式，我甘之如饴。我要嫁的，始终只是你这个人而已。

那一年。我做了你的侍妾，用我的身体告诉你我诉不尽的爱。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有多爱，就有多寂寞。

每当我站在高高的雕金栏台上，遥望着你同别的女子缠绵悱恻。我就会感受到深深的寂凉。那感觉，纵使那样聪慧的你，也不会懂得。

因为，你永远是留月山庄万人景仰的庄主，是山庄里每一个女子都曲意逢迎，只为讨得半点恩宠的男子。

于是我学会了争宠，学会了妖娆和心计。

一树春，一树秋。那个骄傲的公主得到了你的宠，却怎样都得不到爱。你的爱，早在很久之前，就给了一个唤作浅伊的女子。我知道。

看到那个名唤锦儿的丫头的第一眼，我就恍惚地觉得安心。她是你带回来的婢子，有着骇人的容颜，和一双小鹿般晶莹的眼眸。

我莫名地喜欢她。

忽然发觉，这么久，我明丽骄傲的外表下，尘封了太多太多的哀伤。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锦儿一定是上天的赐予。她一次次抚平我的无助伤口，一次次用生命护我周全。所以当她毫无生气地躺在我的床榻上的时候，我是真的心疼和慌张了。这世上出了父王，还有谁能像她，如此将我放在心上？

直到听见你对她说要她住进仙伶院的时候，我才终于发现，你望向她时眼中有着一抹自己都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我愣住。那是你的心，终于被打开的预示么？

你的确因着她有了很多的变化，所有人都瞧在眼里，你却浑然不知。有时我想，或许这样也很好，你开始变得快乐，我在你身边，也会一并快乐。

然而你终究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自王城回来，你都未来得及换一身衣衫，就匆匆来到了听馨小筑。你看着我，眸中是道不出的复杂。你说，留月山庄容不下一个善妒的女人。

你冷冷地对我说着那些不属于我的罪行。丫头们都开始不平，我却只是直直地凝视着你的眼。

爷，若我说不是我做的，你信么？

我看到你眼中一闪而逝的光亮，然而最终，你却将眼眸投向别处，轻声对我说。你走吧。

一句话，我满足地笑了。

我知道，你信。可是你要我走，或者说，放我走。包括在锦儿傻傻地求你留下我的时候，你都不曾松口。

那一瞬我知道，你一定是明白我的心意的，所以你要我放手不能拥有的幸福。

若如此，我真的很满足。

只是马车驶出留月城的那一刻，我的心还是不可抑止地痛如刀割。

忽然想起了那一支胡旋舞。想起我们带着伤口的青涩年华。

喊停马车，我站在空旷的郊外。风轻轻勾起我的裙裾，长裙最底边沿有大朵大朵点缀的并蒂莲。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舞，长裙在脚踝间重重叠叠，舞出飘逸的弧线。用力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得到你坐在我身前，白衣胜雪，眼眸慵懒却好看。

尽力地踮着脚尖。一直跳，一直跳。那烂熟于心的舞步却错了位。我重重地跌在地上，狼狈地让我忍不住掉出久违的眼泪。

眼眸朦胧中，我抬眼望向已然遥远的留月山庄。

你终于变成了我不可企及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