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修）（1 / 1）

他终于归来。

一个承载着前世些微爱意的陌路人。

分明是风尘仆仆的模样，泥尘染了衣衫染了面颊，唯独那双眼睛依旧干净纯稚，所思所想叫人一眼望穿。我猜，他大约同那些人一样，千方百计寻得不死城城主，圆一桩心愿。

我立于廊边，冷眼看他的烦忧与倦态，殿外琼花纷落，落入酒盏一瓣犹带清幽香气的花朵，头顶是鲜红似血的圆月亮，于是夜晚也显得不那么静寂。

蹉跎千年等来的人，会否是记忆里美好的人。

他似乎天性无畏，放下包袱，左右环顾所处的荒凉庭院。

终于他看见我，后知后觉地向我挥手：“小公子，你是这城中的人吗？”

兴许是太久未曾与人言语，我停顿了一下，万千话语冲上喉咙，压抑着，过于多，过于琐碎，以至于拥堵。一时间发不出声来，我终究只是颔首。

他掩饰不住地勾起唇角，抓起包袱行至廊下。朱漆有些剥落了，显露出木头的内里，月亮是红的，然而仍旧皎皎，柔柔地掠过栏杆，映上他的脸容。他那尘灰下的面目轮廓分明是我所熟识的，那双漆黑的眼睛弯起来，像月牙：“我叫薛代，到不死城，是来找城主白镜晚的，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一路行来，城中只是空荡荡，尽是些废弃的宫殿，我担心传言是假的，倘若是假的，这一趟，便又是白做工了。”

“传言不是假的，我便是城主，倘若不信，你且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传言里存留千年的神秘古城永夜无昼，夜幕上有着诡异的血色圆月。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如往昔的少年嗓音，未曾因着久未开口而喑哑滞涩。我饮下盏中酒液，问道：“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薛代只是将我上下打量一圈儿，最后的视线停留在眸上：“你当真是城主？”

更胜前世的麻烦啰嗦。

那双眼睛不错视线地注视着我，一如往昔的样貌姿态，一如往昔的姓氏，名字，仿佛只回转身便能看见千年前细致温文的青年弯一弯唇角，如同诗文里一般言笑晏晏，问，你当真是白镜晚？

这叫做梦回，静夜里的，单独的，不能教人发觉的，半醉半醒，半喜半悲的，梦回。

梦是不能够当真的，六尘尚且能够欺人，色与味，生与香，感知的便是真？这些已然不可靠，又何况虚妄梦境。

可我知道，摒过千千百百的虚假梦境，这一回，他是真的。

城中的夜风是阴冷的，这座城之所以叫做不死城，不是因着留存久远千年未灭，只因为城中之物皆是死物。宫殿，庭院，草木花朵，甚至是立在殿中塑像一般的侍者……早早死去的东西，被我小心保存着，自然不如活物脆弱。

如薛代一般的生动人类有哀乐喜怒，有六根六识，生老病死由不得他，因为由不得，于是听信传言来城中寻我，自身求不得自在境界，是故脆弱。

我将酒盏中剩余的酒液倾倒于庭前的花圃中，于是杂草繁茂处钻出一星半点儿艳红花朵，细细花芽绽放开来，随着美酒的浸润蔓延放肆，如火汹涌如蛇蜿蜒，新的火光裹挟旧的火星，很快便盖住枯黄野草，飘飘摇摇，烧至薛代脚边方止。

“现下你信不信？”

薛代微微弯下身，像是要触碰它：“我信的。”

三分惧怖七分好奇，从前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神情。我记得很清楚，寂冷宫室里，只有他陪着我，明明灭灭的烛火映照里，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信的，你不是他们口中的邪物，你不会害人。

于是我自膝弯处抬起头，眼泪于眼角一闪，便落下去。

当真便信了。

可惜他终究信错了我，我不单是人人谈之色变的邪物，更是只作恶多端狠佞无情的邪物。魑魅魍魉原本就是冷血的存在，我不认为他们说的有什么错漏，然而那个时候，我确然相信自己是个善类，我相信自己能够为了心中重要的人压抑本性，同他安安稳稳度过一世。

为什么之后不如誓约里那样美好呢。

我只当一切的错轨都是因为那个人，我的三哥白镜言，若不是他千方百计阻挠我与薛代，若不是千钧一发间他将剑尖刺入薛代心脏，日后我怎会不管不顾冲破桎梏，将华美宫室烧个干净。

于是造就我深重罪业。

那个时候确然是憎恶他的，每日拭剑时，看着微泛寒光的剑尖，我总会想起白镜言的面庞，只是想起他鲜血四溅，便觉快意。五年，十年，十五年，我仍旧少年模样，白镜言却渐渐烙上了岁月痕迹，他疾病缠身，国家社稷的担子沉重地压在他肩上，他后宫的三千粉黛形同虚设，他不近女色，他永生都得不到喜爱的人，他是个可怜人，令人憎恶的可怜人。

我的恨意与不甘寻到了发泄之处，只要我日复一日地憎恨他，只要我最终用手中长剑结束他可怜可憎的一生，那么我便是为薛代报了仇，十五年，便不算虚度蹉跎。

为什么最终，我却觉得心中空荡，苦痛难捱呢。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白镜言终于死在我的剑下，昔日的华美宫室燃起滔天烈火，火光焚过只剩劫灰。大约我从未仔细看过白镜言的面孔，那个时候他倒在我脚下，仰起的脸倒是俊秀文雅，原来他并不是记忆里那个严厉凶狠的模样，太多年未曾好好看过他，原来他的眉眼鼻唇，是生的这个模样。

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他张开嘴，声音却是嘶哑无力：“薛代不值得，你那样聪明，为什么不明白？”

“镜晚，你这样活着，真是毫无意义。”

那是他最后留给我的话语，懵懵懂懂，我不明白，亦或是不愿明白。千年之间，我总在想杀掉他是不是做错了，最后总是得不出结论。对错都无妨，做过的事，造过的孽，我总要为其付出代价。如今活死人一般呆在不死城中，是我的代价，而为世人实现愿望，便是我赎罪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