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相知(1 / 1)
如果真有人看的话,给个评论吧。不觉过了好几日,朱痕已是听说镇上新来的戏班租了河边一个简陋的大院子落脚,朱痕本想去找露珠儿打听打听她的消息,但又怕贸然找去让班主生了疑心更加对露珠儿不好,左思右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什么能见到她的好办法,心中很是焦急。这一日朱痕从镇上做工的地方回家,还没走到门口便听见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那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不是露珠儿还是谁。朱痕赶忙走快一步上前推开院门,果然看到坐在娘身边和她说着话女孩正是这几日让自己挂心的露珠儿。
“你来了。”朱痕惊喜之下竟没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露珠儿看见朱痕进来,连忙站起身,脸上浮起了一片红晕不敢拿正眼去看他。还是朱母先开了口说道:
“可是痕儿回来了?快过来快过来,这位珠儿姑娘专门来找你都等了半日了,可真是个好姑娘,要不是她陪娘聊天,娘这一天又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朱痕的父亲是外地人,和刚刚成亲的妻子来到这个镇上便定居了下来,在镇外这个小坡上盖了这片小院子,如今已经是破败不堪了。因为父亲去世的早,母亲靠给人洗衣服、做针线活拉扯大了年幼的朱痕,好不容易等朱痕能出去做活贴补家用的时候,母亲的一双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谢谢你。”朱痕对露珠儿说道。
听了这话露珠儿的脸就更红了,她说:
“你在山上救了我,我这一辈子都没法报答你的。”
朱痕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却被娘抢了个先:
“那还不好办,珠儿姑娘要是不嫌弃我这个傻小子,来做我们家的媳妇可好?”
露珠儿羞得躲在了朱母的背后,朱痕没想到母亲竟会说起这些,只好笑着埋怨母亲道:
“娘,这才刚刚认识,怎么就和人家姑娘家开这种玩笑。”说完又对着露珠儿道,“珠儿你别在意,我娘就是这样爱开玩笑,以后你要是常来陪她聊天就知道了。天晚了,我来做点饭咱们一起吃吧。”
说着朱痕已经放下了东西准备去挑水做饭,露珠儿忙拦着他说不用了,又转身对朱母说:
“大娘,我答应我伯父要赶回去吃饭的,再晚回去伯父伯母他们该着急了,我下次再来看您。”露珠儿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一个劲儿的冲朱痕眨眼睛。
“那是,自己一人出门在外可不能让家里担心,让痕儿送送你,我们这偏僻,路不好走。”朱母说着边伸手向露珠儿的方向摸索过来,露珠儿赶忙上前扶住她,又说了些告辞的话才离开。朱痕送她出来,直走到坡下的一片柳林里才站住脚,正想好好问问她的近况,没成想露珠儿先开了口,吞吞吞吐吐的问道:
“朱大哥,你不会怪我吧?”
朱痕被问得某明奇妙,只得用眼神去询问露珠儿所为何事。
“我…我骗大娘说我是同亲戚搬来镇上的,我不想她知道我是个唱戏的。”
原来是这样,朱痕笑着轻轻刮了刮露珠儿的小鼻子,说:
“没事,我相信我娘不会怪你的。”
“真的吗?”露珠儿的眼里满是喜色,“真的不会怪我?你也不会怪我?”
朱痕笑着,很确定的点了点头,随即便问起她那日回去后的近况来:
“有被人发现吗?”
“嗯。”露珠儿态度忽然一转,低下头来含混作答。
“有没有责罚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露珠儿虽然这么说着,双手却不自觉地抚在了手臂上。
“真的没有?他们…”朱痕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伸过手去拉露珠儿的手臂来看,刚碰上她的胳膊就听见一下吃痛的吸气声。朱痕心里一痛,放轻了手上的力度,轻轻将她手臂上的单衣掀起来,只见小臂以上全都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紫红青黑的道子,有的还破了皮,和着血结了痂,这是被竹条鞭打过的痕迹,看这伤势可以想见下手的人心有多狠。朱痕也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重的伤痕,但衬着露珠儿一双纤细苍白的胳膊,这些累累的伤痕就更显狰狞起来。朱痕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又气又急,眼眶不觉的一热。
“疼不疼?”这话刚一问出口朱痕便觉得自己问的很傻,“一定很疼吧。”朱痕俯下身子,对着露珠儿手臂上的伤轻轻吹气,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自己的怀里摸索着找东西,朱痕经常上山,所以身上总装着跌打损伤的药膏,终于他掏出了一个粗瓷瓶,打开来把里面的粘稠液体慢慢倒出来涂抹在露珠儿的伤处,露珠儿只觉得凉凉的,有一股好闻的药香味。
“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这还没有上次我和梅姐姐偷跑出去看花灯那回打的重呢,那次打的我一天都起不了床,不过那花灯真好看啊,打死也值了。对了对了,你还不认识我梅姐姐呢,她是班里对我最好的人,比亲姐姐都亲,这会要不是她护着我非得更惨不可,今天也是她帮着我才能跑出来的,她胆子小,总是被我撺掇,可每次挨打她还是会护着我。你不认识梅姐姐,以后我找机会让你见见她,她人可好啦!哎呀哎呀,班主一定已经从河东金宅那回来了,我再不回去梅姐姐就得倒霉了。”露珠儿炒豆似的嘴里说个不停。
“珠儿,我帮你离开戏班好不好?”朱痕头也不抬的突然打断了露珠儿的话。
“我不能离开那,”朱痕闻言抬起头来,正对上露珠儿浅浅的笑,“这一次我逃跑不成回到班里,看见梅姐姐因为替我隐瞒而被折磨的伤痕累累,我难过的哭了好久,我决定以后再也不撇下梅姐姐了,吃苦受罪我们都要在一起,她为了我付出那么多,我也不能再连累的她受伤害了。”
朱痕又低头,再看眼前这些青紫的伤痕,忽然轻轻地将露珠儿搂进了怀里,就像上次在塬上安慰哭个不停的她时一样,抚着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分别前朱痕把粗瓷瓶交给露珠儿,又嘱咐了几句让她赶紧回去。露珠儿挥手道别,跑了几步却又转回来,犹犹豫豫的问朱痕道:
“朱大哥,以后…以后我还能来你家看你和大娘么?”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看着露珠儿可怜巴巴的样子,朱痕不禁莞尔,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子继续说道,“不过要小心瞒着你们班主,别让他逮住扒掉你一层皮。”
露珠儿笑了,笑声像是珠落玉盘,朱痕让她快回去,露珠儿这才依依不舍的又道一遍别,一路小跑着往镇上去了。朱痕转身回家,远远地看到自家那间简陋的小院子,心里盘算着要在入梅前抓紧给主屋的房上重铺一遍瓦,不然一到梅雨屋里就会漏的跟筛子一样,这个月的工钱已经预支了给母亲抓药,要等到下个月,希望今年的梅雨不要来的太早才好。
朱家的小院是三间厢房和一面院墙围起来的一小片地方,前年的时候东厢的屋子被雨冲塌了一个角,却一直因为没有闲钱便也一直没有修葺,权且对了些东西当做了仓库来使用。尽管是这番光景,却仍能看得出这院子原来的精心布置来。朱痕的父亲是一名真正的画师,他用当时所有的积蓄在这里盖了这座小院,院西的那间屋子便是朱痕父亲曾经的画室,朱痕还记得小时候便是在那里,每日和父亲一起,由他教导着学会了作画。现在那里成了朱痕的地方,生活起居、赶工做活,每天朱痕还要抽时间来画些自己的东西,那能让他想起父亲,也能更清醒地认识自己。
走进院门,朱痕看到母亲又在灶房摸索着生火烧水了。母亲的眼睛只能模糊看见亮的东西,朱痕怕她烫到手赶忙过去扶她到一边坐下,自己开始起饭来。
“痕儿,你都过了二十岁了,可被我这老婆子拖累的连个媳妇都讨不上,娘对不起你啊…”母亲不知怎的忽然说起这些,朱痕自是能猜到她的心思,赶忙劝慰她说道:
“娘你说什么呢?是我自己不想结亲的,咱们这样不是挺好。”
“好什么好,不娶媳妇,我抱不上孙子,将来过去了,怎么对得起你先去的爹啊。”
母亲才上四十岁,却比同龄人老的多,这些年的辛苦生生将她的身子掏成了一副空壳子。她总是念念不忘那个先她而去的夫君,从小便教育朱痕要长成他父亲那样的人。朱痕是最孝顺不过的,但是在娶亲的事上却一再让母亲挂念,这会也同样,朱痕不知说什么,只好由着母亲絮叨。
“我看这个珠儿姑娘挺好,你救过她的命,这就是缘分,回头我让张婶给你问问,要是真能定下来我就是死了也都安心了。”
“娘,你瞎说什么呢,珠儿她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又有张婶什么事了,你可别去瞎打听,万一惹恼了他们家还以为我救她是别有用心呢。”
张婶是离朱痕家最近的一户邻居,住在镇子的边上,有时会来家里和母亲聊天,母亲不太出门,镇上的事情一般都是听张婶说的,朱痕倒还真怕母亲找人去打听露珠儿,万一真知道了她的身世,不知道生性清高的母亲会不会生露珠儿的气。朱痕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忙活着手里的事,母亲看他不再做声,心思转动,自顾的笑了起来。
朱痕从小受父亲的熏陶,也曾立志做一名画师潜心钻研画技,但父亲过世后家境日渐窘迫,母亲辛苦做工也只得了个糊口钱,不过艰难的生活并没有让朱痕的心也变得贫瘠,母亲坚持让朱痕去到镇上的学堂学习,以期将来能博取功名,但是在朱痕十五岁上下的时候,一场大病彻底摧毁了母亲的身体,眼睛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逐渐看不见的。朱痕辞学在家照顾母亲,娘儿俩生计堪忧,好在有一位父亲的旧识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引荐了朱痕去了镇上的一个窑厂学艺。旁人家的孩子学艺都从七八岁便开始了,朱痕年纪大,好多师傅都不愿带他,所幸有位画坯的老师傅发现了朱痕的绘画才能,收他为徒。这也得益于朱痕自身的努力,他一直在自学画艺,一则为着缅怀父亲,一则也在于自身的喜好。学艺四年,朱痕手下的青花独有一番韵味。后来也是这位老师傅又给朱痕找来了现在的这份活计,是随着一班手艺匠人给富人家修建房舍,这个事难免奔波,虽说辛苦但所获也颇丰,不过朱痕为了方便照顾母亲,从来都是在每日能回家的地方接活,所以也没接过几件丰厚的差事。倒是半年前忽然接到了一件大活,便是为河东金家扩充宅院的事。
镇子依水而建,为水所分,西面地广人家众多,便逐渐成为了人们生活的重心,东面地窄,且与西面被水阻隔,人家稀少。不过在这东边的人家里有一户经商的金姓人家,因为上上代家主出海赚了大钱,到这代家主的时候便买下了整片河东的地扩充祖宅,修起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把家主的亲生母亲,一位姨娘,和家主的正室夫人一并接到这宅中居住,看似是一大孝举,其实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位家主向来贪图享乐,他自己极少住在这里,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他在别处更恣意的玩乐而已。当时金家主宅修好后,为了往来方便,还专门斥资在金宅门前的逦水河上修了一座直通西岸镇上的白玉石拱桥,不过平日往来桥上的都是金家仆从,倒好像是他家专用似的。修建金宅的时候朱痕还在窑厂做工,后来金府上的管家来镇上说要找几个手艺好的匠人给宅子修一座花园,窑厂的老师傅介绍了朱痕过去,这个活离家近,报酬也丰厚,朱痕一直都在认真的做着。
自那日露珠儿来朱家已经过去一月有余,期间露珠儿又只来过一次,是一个下着雨的傍晚,她来在院子里站着说会话便回去了,朱痕照例送她,一路上露珠儿话篓子一般叽叽喳喳的给朱痕说了许多,什么她找着镇上最好吃的炸糕,梅姐姐认识了酒铺的伙计天天魂不守舍的,还有练功的事以及怎么躲过醉酒班主的竹尺。都快要走到镇上,露珠儿还意犹未尽的讲着。虽然撑了伞,但因为露珠儿是偷跑出来的,所以头发上身上都有些湿,朱痕用手帕轻轻擦干她额前的碎发,仔细的叮嘱她千万小心别又挨打,露珠儿一面答应着一面跑远了,边跑还边回身向朱痕挥手。细细的春雨又下的大了些,朱痕心里懊恼忘记把伞给露珠儿,但转念又想到她要是带了伞回去万一碰上人又不好解释。明明知道那里对于露珠儿不是个长久之地,但又没办法帮她离开,想来自己都自身难保,为露珠儿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朱痕就这么七七八八的想着,目送露珠儿的身影消失在雨雾当中,心中泛起苦涩来。
转眼梅雨过后便是夏初,太阳可着劲的要把霉气一扫而净,万物沐浴着阳光,蓬勃生长。朱痕这一日依旧是在金宅的新园做工,一上午都在廊下描着檐上的画,太阳照得人脊背冒汗,但朱痕却为气温升高清漆易干而欣慰。正在施工中的花园还未移植花木进来,四下里光秃秃的,日影反照明晃晃的惹人焦躁,吃过午饭,趁着中午休工的空隙工人们都躲在廊下纳凉,和朱痕相熟的几位匠人师傅也都纷纷点上一锅烟,摆起了棋局。朱痕本想把廊檐上的画描完,不过碍着人多便没再画了。
在园子里转了转,闻见一股清新的花香飘来,朱痕顺着香气走去,原来是园外的一片垂枝海棠正在盛开。来之前金府的管家特别交代过他们不要在这园子外面随意走动,但那片海棠开的喜人,且又距离不远,朱痕正想走过去仔细看看,忽然听见一阵悦耳的笑声从花丛中传来,随即便有几个穿着精致戏服、贴云鬓点朱唇,身姿曼妙轻盈的女子从花丛中拂花而出。素白的水袖带起一阵清风,吹动花瓣簌簌飘落,好似仙女下凡一般。
前面的几个女子走的很快,朱痕看不清她们的样子,而走在最后的也是最小的那个身影朱痕却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珠儿。”朱痕轻声唤道。
被叫住的露珠儿脚步一顿,四下张望着是谁在叫她,待看见朱痕之后,便兴奋地向他跑来。
“朱大哥,你怎么也在这?”露珠儿一身青衣打扮,素白的水袖本来整齐的叠在手边,一番跑动带起风来,像是一双白蝶舞动,翩翩飞着就来到了朱痕身边。
“我在这府上做工,你们戏班来这里唱戏么?”
“可不是,我们班主真是使了通天的本事,竟能让我们这样的草台班子来到这样华贵的府上唱戏,真真是大开眼界了。”露珠儿仰着小脸嘻嘻笑着,朱痕看着她的扮相,再听她的笑语,不由得轻笑出声来。
“朱大哥你笑我什么呢?”露珠儿一脸稚气的样子真是和她的青衣扮相格格不入。
“没什么,那你现在是要去哪呢?”
“哎呀!光顾和你说话我都忘了。”露珠儿突然想起来什么,急切的四下张望一番,“我跟着几个相好的姐姐偷偷溜出来逛园子呢,可是不巧迷了路,正着急着回戏台那边呢。”
看露珠儿迷糊的样子朱痕忍不住又露出笑来,但看她是真的急了便也不逗她,忙把路指给她看。朱痕在这里做工的时间长了,虽然平时不随意走动,但路径到底是比初来乍到的露珠儿熟悉些。露珠儿谢了朱痕就要离开,却又被朱痕叫住。
“等一下,”朱痕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细细的炭笔,这是他随身带着方便描样子用的,“瞧你跑的一头汗,妆都花了。来,我帮你把眉再画画吧。”
露珠儿听朱痕这么说吐吐舌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乖乖站住仰着脸向着朱痕。有海棠花影映在她的脸上,在浅浅的酒窝边一晃一晃的。朱痕抬手为她描好一双柳叶细眉,仔细端详一番,轻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催促她道:
“好了,快去吧,仔细你们班主又要罚你了。”
露珠儿蹦跳着跑远了,朱痕一个人又在花荫下站了好久。风向飘转,隐隐传来几句模糊的戏文唱腔,和着沁人肺腑的花香,朱痕深吸一口气,感觉心里像是被太阳晒过一般熨帖温和,忽然一阵劲风吹过,海棠花瓣不胜风力纷纷散落,沾了一身落花的朱痕心思念及露珠儿,喜忧参半,轻叹一声,转身回园内去了。
当日工毕,朱痕去帐房报了这几日的用度,账房先生详细记下,因着最近又有几宗大件材料的采购,朱痕便又跟着账房先生去往大宅后院,向金家家主金老爷请示。莫看这金老爷是个享乐的主,在外面一掷千金,在内里却是个精打细算的精明人,这府上吃喝用度一毫一厘都得从他眼皮子底下过一遍,众人私下里都笑他是内抠外阔。但这事别人笑笑也就无事了,但却可苦了这金府上的帐房先生,若能每日报账也好对付,可这金老爷每月不过来这两三日,所以平日里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府上巨细靡遗的开销都记个清楚。后来开建新苑,这开支上便一下多出许多样来,账房先生并不精于工匠事,只得令匠师们派出个管账的每日来给他汇报用度。镇上募来的匠师大多不能识文断字,里面唯有朱痕是习过几年书的,便被推举管了账目,每日工散他都要留下开去帐房报账,虽然繁琐辛苦些,朱痕却觉得难能得到大家信赖,便一直坚持做着。
这日正是金老爷在府的日子,朱痕捧着一月多来的账目跟在账房先生后面向后堂走着。快走到金老爷住着的院子的时候,远远地看见迎面走过来两个人,到近前一看原来是这金府上的管家,在他身后还跟着个身材矮壮的男人。账房先生见了这管家又是一阵寒暄,彼此见过礼后,账房先生捻着下巴上几缕细细的山羊胡眯缝着双眼瞄向那个矮壮男人手上捧着的一个精美木盒。
“我说胡管家,老朽若没看错,这可是那盒梅香露啊?”
“鹿先生好眼力,正是那盒梅香露。”胡管家似笑非笑着,也向身后的男人瞟了一眼,而那个男人闻言更是躬下身子谄媚的笑着。刚才经胡管家介绍朱痕已经知道这矮壮男人就是今天来府上唱戏的戏班班主,换言之就是露珠儿心上口中最怕的人。
“啧啧啧,那可是专供上用的好东西,怎么就赏了…”鹿先生话不说完而是一笑带过。
“谁说不是呢,可咱老爷不就是这样么。”胡管家稍稍使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两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有事在身互不耽搁,告别胡管家一行,朱痕跟着鹿先生继续往院里走去。朱痕留意到那木盒上的精美图案,便随口问起鹿先生口中的梅香露是个什么东西。鹿先生笑而不答,只是问他有没有闻见什么,朱痕自打进入这后堂之中便闻见许多馨香,有的是花草也有的是香料,但从刚才开始又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冷香味散发出来,朱痕只当是这院中种植了什么没见闻过的奇花异草。他便把这说与鹿先生听,鹿先生听罢笑起来,说你倒是有只好鼻子。
“那便是梅香露了,专供上用的香露,据说是西洋舶来的玩意,十分难得,竟赏给个戏子,看来咱们老爷又…嘿嘿…”说笑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后堂金老爷住的院内,鹿先生使小厮通报了下,便掀了门上挂的玛瑙翠玉帘进入内里,朱痕在廊下候着,不多时小厮来叫他也进去,向金老爷将近来工程上的账目仔细交待一遍。这屋内里那股冷香更甚,恍惚有种梅香萦绕鼻尖,将初夏的燥热都压下去几分。朱痕的心里藏了别的心事,几处磕绊已惹得那金老爷皱了眉头,也让一旁的鹿先生频频拭汗,幸而今日这金老爷似乎心情格外的好,竟也没说什么就让他们散了。出来后朱痕向鹿先生告罪,听他教训几句倒也无事不提。
那之后过了几日,有一天黄昏时分,露珠儿又偷溜出来跑来朱痕家玩。刚在院子里陪朱母说了会话天就已经黑了,朱母留露珠儿吃饭她却执意要走,朱痕知道她的难处,便提来盏灯点亮说我送你吧。坡下的那片柳林已长得十分茂密了,夜风吹拂下叶片哗哗作响,像团翻滚的乌云一般。露珠儿踩着灯影走在前面,拂开纷乱的柳枝犹自讲着刚才没说完的话儿:
“前不久才学的新戏,那日唱的时候错了一小句,本想着回来好歹一顿打,却没想着班主竟然说我唱的不错,还赏我了些小玩意,瞧着他这几日喜眉笑眼的样子,定是在那金府上得了许多的好处,心情才会这般好,可是我跟梅姐姐说,过些日子金府上腻了我们,回头那老东西指不定得把这些日子欠的打加倍还回来呢。朱大哥…朱大哥?”
露珠儿叽叽喳喳的说的正兴起,回头一看却见朱痕正出着神,闷不吭声的垂头走路。
“朱大哥,是不是我话太多烦着你了?”
“嗯?哦,没有,怎么会,我听着呢,你说。”
“我都说了半天了,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也说给我听听。”
朱痕微微笑了,伸出手去抚平露珠儿耳边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
“人小鬼大,你怎么就知道是我有心事呢?”
露珠儿眼珠一转,笑嘻嘻的说:
“梅姐姐有心事的时候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说来,她最近倒是经常一个人愣愣的出神,我叫她她都听不见,你说难得班主最近心情这样好,她还愁什么呢?”
朱痕听着露珠儿的话,心中想起一事便问她道:
“珠儿,你梅姐姐的名字是叫什么呢?”
“梅姐姐叫梅香啊,我没告诉过你么,梅香梅香,朱大哥你说这名字是不是特别好听?”
“嗯,好听。”一番话印证了朱痕心中所虑,他瞧着前面蹦蹦跳跳走着的露珠儿,复又陷入了沉思。露珠儿可没太注意到朱痕的反应,讲起梅姐姐,她又要有许多的话题说不完。
“梅姐姐是个极温顺的人,她说她从小是被班主的一口米汤救活的,所以她对那个老东西向来是逆来顺受,”讲到这露珠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皱了皱鼻子像是问朱痕又像是自言自语的继续说道,“倒是最近也奇了,班主竟然没再对梅姐姐打打骂骂了,反而讨好她似的,说话客客气气,奇怪极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通往镇上的街口,朱痕不便再往前送,嘱咐了露珠儿小心谨慎,便看着她一路挥着手在长街上跑远了,回程朱痕又在柳林独自踟蹰许久,怕母亲担心才赶紧打起灯赶回去了。
又是几日,朱痕在做金府做活的时候听得工友们闲聊说镇上有个大活计,却无人去做,原因是那活计是给个戏班建房子搭戏台,那戏班就是前些日子在金府上唱过戏的,金老爷许了他们以后可以常来给老太太姨太太们唱戏,戏班的班主不知得了多大的好处,竟然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盘下了临河的一片地要建戏园,这镇上也有些年岁,行当齐全,却从没有出过这梨园行的。镇上的匠师们嫌弃那班主势利,不愿去做,那班主也甚不在意,从河下南镇上请了师傅来做活计,眼看着马上就要开工了。朱痕当着闲话听一听,只是想到这样一来露珠儿就能在镇上多待些时日了,心中略喜,却又想到那日金府后堂中见到那班主一事,不免又生出许多忧虑来。
戏班在镇上开梨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朱痕心中烦乱,倒是忽略了一件事情。这一天朱痕散工回家挑了水正准备做饭,母亲摸索着也来到灶房说是有事情要和朱痕讲,朱痕扶母亲在一旁坐下,却半天不见母亲开口,犹豫再三,终于母亲轻叹一口气,将要讲的事情慢慢道来。原来今天上午的时候,有一位相熟的大婶来看望母亲。她家住在镇上,就对母亲讲起了近日镇上的时兴事,自然也就讲起了那戏班子的事。
“你婶子她是在咱家见过珠儿姑娘的,肯定不会认错。我知道她身世可怜,可她是个戏子,她还骗了我,单这就看得出她是个有心计的,这样的人从小长在那样的环境下,纵然是她命不好,但我们也帮不了她,以后,你不要再让她来咱们家了,你也不要在和她有什么来往,省的惹人闲话。”
母亲讲完这些就回房去了,朱痕看得出母亲是真的有些生气,毕竟是露珠儿隐瞒身份在先,虽然初衷是为了不惹母亲生气,但现在看来适得其反。朱痕做好饭端去给母亲,说了些应承她的话哄她不要生气。朱痕心想等母亲消气了再劝她接受露珠儿,另外还考量着怎么把这件事让露珠儿知晓,这几天不要再来家里面。
朱痕不方便去镇上找露珠儿,适逢这几日金老爷又在府上,散工后还有许多杂事要办。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不其然,一日朱痕散工后天已经擦黑了,急忙赶回家去,却在坡下的柳树林边看到了正蹲在地上抹眼泪儿的露珠儿。朱痕走过去,伸手抚在露珠儿的头顶,露珠儿抬头,泪眼朦胧中看见来人是朱痕,忽然就哇的哭出声来,起身紧紧抱住朱痕,哽咽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朱痕轻轻抚着露珠儿瘦削的后背,渐渐平复下她的情绪,见她哭声小了,便轻声的劝慰她道:
“我娘她也没有恶意,都怪我不好,应该好好劝她的,等我劝过她,我准保她还会像原来一样喜欢你的。”
露珠儿把头埋在朱痕的胸前,听了他的话只摆头不语,朱痕只当是她还在难过,正待继续哄她之时,忽然听见怀中的露珠儿含糊的说了句什么话,朱痕听不大真,问她,露珠儿这才仰起脸,一双眼睛哭得像樱桃一样红红的。
“朱大哥,你以后也会嫌弃我是戏子么?”
朱痕心下一酸,却轻笑着抬手抹去露珠儿眼角挂着的泪痕。
“我嫌啊…”话未说完眼见露珠儿的眼睛又涌出一层泪雾,忙不迭的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继续说道,“我是嫌弃你居然问出这么笨的问题来,朱大哥怎么会嫌弃珠儿呢,能认识珠儿才是我的福气,有珠儿在身边拿金山银山来换我都不给,你就是朱大哥的珍宝,反倒是你这个大宝贝不要嫌弃我这穷酸画匠才好。”
朱痕轻柔的讲着打趣的话给露珠儿听,一只手一下下抚平她散乱的碎发,等她终于不再哭,才用另一只手捧起露珠儿那微微浮肿的脸颊,认真的把眼泪都擦擦干净。四目相对,露珠儿想起刚才不管不顾的情形,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睛笑了出来,还未退去稚气的脸颊边上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看着十分可爱。朱痕见着她好了,便就拉起她的手说:“走吧,我送你回镇上去。”
在路上朱痕向露珠儿道了歉,露珠儿说不怪他,也不怪大娘,怪只怪自己命不好,若自己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娘也就不会这么生气了。这话朱痕听在心里像针扎一样,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想要解释给露珠儿听,可话还没出口就又听见露珠儿继续说道:
“朱大哥,谢谢你这么看重我,你在山上把我的命从狼嘴里救了出来,还让我去到你家里,你对我这么好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报答你,我命贱,才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但只要是朱大哥你有什么难处,便是刀山火海拦着,我也一定闯过去帮你!”露珠儿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显然是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脸上骤然像火烧一样变得滚烫。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镇子上的灯火遥遥在望,露珠儿怕被朱痕看出异样,就想着甩脱他的手跑回镇上去,可刚一使劲,却被朱痕牢牢扣住,再一使劲就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
许久,露珠儿听见朱痕的声音从胸腔之中闷闷的发出来,说道:
“答应我永远别做傻事,我只愿你好好地,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