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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惟将终夜长开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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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盈的奏章,最终晚于无常的脚步。佩珊在董彦出狱之前离世,直到最后她都没有醒过来,没有留下一句话。

永宁为她置下棺木,妥当收殓,让人在董彦家中设下灵堂。确认宋盈的奏章被递到靖和帝手上之后,永宁带长安离开皇宫,而后亲自到董家致祭。素服散发,不施粉黛,她眼下有些隐隐的乌青,鬓发因风吹而显得凌乱,她静静走近那小小的院落,主持祭祀的项铮起身向她见礼,永宁低声道:“不必了,今日我不是公主,只是故人。”项铮道:“那天在朝上,如果不是长公主,只怕董兄在劫难逃。”永宁闻言,遂不再推辞,只是还礼。她心中略有两分惶恐——她并不认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当得起众人的赞誉——她拈了三柱香,郑重对着施佩珊的灵位拜下,低声道:“董夫人,等事情水落石出,我再与宋盈一道来拜祭你。”

案件的处理,其实说不上让人完全心服,但也算得上不错。宋勖落马,连带着罢免一批被证实贪墨的污吏,最可恶的几个,都被收了家产,妻女沦落为奴,相貌好些的,被选为官妓。靖和帝重新派人治河,宋闻庸的爪牙各自惶惶,这次事件背后的暴风雨,显然已在酝酿当中。

永宁后来才知道,叶茯苓也因此事变成了歌伎。

宋盈正式回京,官复原职。他们去董家的时候,停灵的日子已经结束。佩珊的灵柩被转入寺中暂厝,董彦颓丧地箕踞而坐,身边倒了很多个酒坛子。永宁看着这位几乎面目全非的故人,那些想过很久的感激,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宋盈道:“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在。”

永宁不肯就此离开。她拒绝了念蓉的帮忙,俯身一个个拾起那些酒坛,堆在一旁的墙根下。董彦的眼中仿佛看不到她,或是因为三人之间都算得相熟,也就可以坦荡地选择忘掉那些礼节。永宁记忆中的董彦,其实一直是个颇为拘谨的人物,从前两人之间说话,也多是他以一句“臣告退”作结,她多少怨怪过他不解风情。因为叶茯苓的缘故,永宁才偶然了解静水深流的含义。

眼下的董彦,悲伤无疑已经决堤。她不肯逃离,又有些不敢面对,止不住要想,当年他离开她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一念之隔,如同天堑,这使得她愈发想念思昭——纵然她会为这样的念头含愧。

宋盈上前道:“董兄,你我都不是能鼓盆而歌的人,不过事已至此,伤心又有何益?当日你是怎样劝过我的,你不记得了吗?”永宁闻言,蓦然回头看他。除去永徽的生辰和忌日,永宁已经很听见到宋盈提及当年的事情,有时会忘记了,永徽是在诞育孩子之后去世,这比单纯的死亡,带给宋盈更多的悲痛和自责。从前的宋盈与如今的董彦,在她眼前仿佛重合。董彦说:“宋兄,我和你是不一样的。除去佩珊,我是真的不会再娶旁人了。”

宋盈面上一阵青白,永宁目之所及,清楚地看到他双手半拢在衣袖中,紧握成拳。宋盈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心绪,不与他计较。董彦道:“我多少知道一点宋兄的苦衷,只是……即便易地而处,我也不会做出与你一样的选择。”

院中桐叶铿然坠地,早秋的风还没有萧瑟的态度,吹在脸上身上,也不起寒意。永宁觉得自己很像这早秋,而董彦是凄恻的深秋,宋盈是肃杀的寒冬。她愿意相信,自己的春暖花开仍可期待,董彦的来日也不会继续惨淡,唯有对宋盈,永宁无从乐观。先前她不知道自己判断的依据,而今清楚地看到,董彦眼中有憾恨不甘,宋盈眼中却是死一样的寂然。类似的眼神,她先前在思彰那儿见过,思彰没有宋盈绝望。或者辽人到底豁达,纵被风花雪月浸淫过,骨子里还是带着一点无法抛舍的豪迈;宋盈心坚如铁,有时甚至让永宁觉得固执而不可理喻,永宁忽然明白,她或许并不能改变他的终局。

“迎娶长公主,是我自己愿意的事情,你不必把我说得太过不堪,也不必为此牵连长公主。”宋盈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问他:“我且问你,你就想这样把一辈子都消磨掉吗?你是江阴董郎,是我大景的状元,你甘心被奸人陷害,一生沉沦下僚?董彦,她的血是为什么而流,你难道想不明白?你消沉一阵也就够了,可是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月,谁准你如此放纵!”董彦苦笑,反问他:“那么宋兄你说,我还能怎样呢?”一贯能言善辩如宋盈,此时竟也沉默,倒是永宁在他们身后,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总归是要活着,活的这样惨兮兮的,是给谁看呢。”她语意之中虽无讥诮,还是让董彦和宋盈心中微刺,永宁约莫也觉察到那层意思,索性不加解释,而是继续道:“大丈夫生于当世,只为这男女情爱纠缠不成?董彦,我虽敬重深情之人,但我一向厌弃以此为由自暴自弃,莫让我看轻了你。”就此说完,不等他有所回应,就扬长而去。永宁心里明白,无论他是反驳还是认同,都会让她难过。

她的背影显得单薄,颜色极浅的紫色外衫,勾勒出纤瘦的轮廓,像是婉约词里的一道剪影。宋盈小心收敛了自己的伤痛,再抬头看时,第一次觉得永宁如此坚强。蒲苇韧如丝,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永宁在门口撞见叶茯苓。她穿水绿色裙衫,看得出有意妆扮简素,但还是带出一点风尘的味道。永宁起初并未认出她,是叶茯苓看到了车驾,匆匆转身回去,发钗落地也顾不得捡。永宁觉得奇怪,让一直在外面候着的念蓉拾起簪子还给她去。念蓉一向会记人,先道了一声“叶姨娘”,又觉得不对,转而称了一句“叶姑娘”。永宁听见了,遂知道是她。叶茯苓躲不过,被委婉盘问一番,也就没有什么可再隐瞒。她终究是爱他的,那也没有旁的话可说,相互唏嘘一阵罢了。

叶茯苓既知宋盈在,遂不肯再进门,怕人因为她的缘故误会了董彦。见永宁不太放心的模样,微笑道:“公主如何待宋大人,贱妾就会如何待董大人的。”永宁一怔,叶茯苓已然离开。

她是怎样对待宋盈的?嘘寒问暖之类,不过偶尔为之,夏夜不与他烧高烛、照红妆,冬天也不曾共他小炉温酒、把手言欢。她把自己最好的时候都留给思昭,就如同宋盈把那位玉面郎君留给不能复生的永徽。是永宁忘记了,似他们这样的男女,本还有另一条出路——他们是天造的知己。永宁原以为她做的足够,但她其实可以做得更多。

回程路上,她问念蓉:“宋盈的衣服,这些年添了几件没有?我总是粗心,不记得这些。”念蓉笑道:“可不是么。宋大人每天忙成那个样子,又不准裁缝铺送衣服来,公主不肯做,又怎么会添呢。”永宁道:“先前都是永徽姐姐去想这些事情吧。转眼长安都一岁多了,我也该多做点什么才是。等回去之后,你帮我找找,姐姐该记过他的尺寸。”念蓉笑道:“公主这可就是痴话了。永徽公主当年记下的尺寸,如今哪还能用?”永宁道:“看起来,你总是知道的了。”

念蓉当即红了脸,支吾道:“幼萱这样说的。又干奴婢什么事了。”永宁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着,你若有工夫,替他裁两件衣裳吧。”念蓉道:“也是了,宋大人的衣裳总是偏大了些,等入了冬必定要冷。公主一说,奴婢倒想起来了,前年冬天的时候,奴婢还看到宋大人下朝回来,冻得发抖的样子呢。他那么一个人,居然也是会冷的。”永宁晏晏一笑,“你倒记得清楚。”念蓉自知失言,低着头不说话。永宁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你的心思,先前我不明白,现下我知道了。我帮不得你什么,但总有些心愿,还能替你实现。我跟你保证,会让他穿上你做的衣服。”念蓉道:“是奴婢让公主为难了。”永宁诚恳言道:“我并没有什么为难。你知道的,我敬重宋盈,但并不爱他。不过念蓉,你自己要记得一件事情。宋盈……他多半永远不会像你想象中那样待你,”念蓉苦笑道:“即便公主不说,奴婢心里也是清楚的。奴婢也并不敢奢求什么。自古像奴婢这样身份的人,就只是别人的陪衬。能在公主身边,已经是念蓉的福气;现下每日里总也能远远地望见宋大人一眼,奴婢就很知足了。”永宁微微一晃神——她并没有念蓉此时的福气——然而想到念蓉前些年的痛苦,那可怜可惜之意终究还是没能化成羡慕。“念蓉,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大辽去,你不要跟着我,留下来,选择宋盈吧。”念蓉倔强地摇头:“奴婢是公主的人。宋大人不过是奴婢做的一场梦,奴婢永远不离开公主。”永宁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有再说话。

镜花水月,何人不曾有过,又有几人侥幸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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