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蝉鸣黄叶汉宫秋(1 / 1)
小长安一天天地长大,脸上的壳落下之后,露出一张粉妆玉琢的面孔。念蓉那天的戏言成了真,这孩子果真很像永宁,不过略微有一点上挑的凤眼和高挺的鼻梁都继承自思昭。宋盈也是细长的眼睛,倒勉强可以瞒过去。
满月宴办得十分热闹,虽然这天气里没有什么应景的花木,但宋盈别出心裁地让人用彩缯装饰了院子里的枯枝,远远地看过去,真好像是置身于早春的园林之中。永宁细心妆饰一番,难得地涂了脂粉,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就变得娇嫩如花。当穿着绯色罗裙的她抱着小长安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当真是倾倒众生。
宋盈在京中得罪过的人虽多,想要巴结攀附这位双重驸马的也大有人在,不过他的冷硬脾气又发作起来,除去从前就交好的旧友和不得不请的皇室宗亲,没人进得了公主府的大门。于是很多礼单被挡在门外,于是很多原本笑得谄媚的嘴脸,一霎就由晴转阴,恶狠狠地唾出一口痰来。
董彦和施佩珊到达公主府门外的时候,就恰巧看到了这一幕。
董彦抬头扫了一眼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原来是吏部文选司新上任的一个小卒,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禁不住想着,这件事要是被项铮知道,只怕眼前人那肥得让人眼馋的差事便要丢了。无他,热衷讨好权贵的人,总也难以抵御他人的讨好,只消项铮随便发一番议论,以宋盈的手段,不愁查不出他的劣迹。不过董彦没打算把这事情说出去——宋盈如今冷峻得全然不管人情,这使得董彦觉得他越来越像张汤或是来俊臣那样的酷吏,董彦一贯厌恶酷吏,他不想看到昔年好友真变得让人不敢相认。施佩珊抬手扶住他的手臂,柔声道:“董郎,我们进去吧。”他略一颔首,与她一起走入那场属于宋盈和永宁的繁华。
董彦当然是记得永宁的——你不会忘记一个让你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救的人,不论是以怎样的方式铭记——在迎娶了施佩珊之后,董彦想起她的时候并不算多,但要说没有任何挂念,只怕也是假的。他回京之后,因为身体的缘故,曾经消沉过一阵,那时满心牵念的便是永宁的消息。虽然,在最后,他被佩珊拯救。
入府之后,女子入内院,男子在外饮酒议事,董彦把佩珊送到月洞门边,这才拄着手杖,到前厅入席。项铮见他进来,抢先叫道:“董兄来迟了,罚酒三杯!”说着从侍者手中抢过酒壶,再要来三只杯子一字排开,斟得满满的,推到董彦面前。董彦的不善饮是出了名的,作为主人的宋盈就来打了个圆场:“项兄,你那朝堂上的毛病,在我这儿也收一收吧,等会儿万一灌醉了董兄,嫂夫人该说你我这黑白无常不近人情了。”项铮道:“算你说得有理,那这三杯酒,就劳你这个主人代饮了吧。”董彦笑道:“你们何必如此,我的酒量,也不至于这般不堪吧。”说着端了一杯酒仰头饮尽,如是连饮三杯,倒惹出一片叫好声来。董彦搁下酒杯入席,席上众人,同榜进士居多,董彦毕竟是状元,单论品级,倒也算得平步青云,只是这些年都窝在小小的鸿胪寺里,没有实权,办得尽是些闲差,油水自然就少了些。放眼看去,除了自己和那两位无常,座中人几乎都已是肚腹微凸,衬得他们三个像是初入官场一般,不由也暗暗觉得有趣。
酒桌上的话题,无非前些日子查出来的燕王卖官案,案子查得极深,牵连出大大小小近二百个官员,甚至于他们那一年的榜眼也被牵涉其中,而今沦落到大理寺的天牢里去。这案子宋盈多少也经手了一些,当然知道座中也不乏与案件有所牵扯的人物,一面听他们数落燕王的种种不堪,一面在心里估量他们的侥幸,也咂出几分长安棋局、白云苍狗的滋味。他偷眼瞄了瞄项铮和董彦,前者一派逍遥,自顾自喝酒吃肉,后者浑然隐士态度,万事不关心的做派,不禁失笑——果真还是自己忿世嫉俗,活得拘泥了。
前厅里酒酣耳热眼生花,内院则显得约略清静一点。虽说也请了戏班子,到底永宁没心思看什么热闹,点了一出《汉宫秋》演着。那扮帝王的唱起一支《赚煞》,开头道是:“且尽此宵情,休问明朝话。”永宁听在耳中,忽觉颇为可笑。似这等人,还要明妃为他守节自尽,没来由地糟蹋佳人。于是暂且起身,到屋里去看看小长安。待哄得他睡熟,再回来的时候,已演到第二折上,正唱起一句“您须见舞春风嫩柳宫腰瘦,怎下的教他环佩影摇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江秋!”
永宁听在耳中,只觉得一震。她不必环顾,也知道众位夫人们的眼睛正纷纷瞟着自己,其间多有被精巧掩饰过的怜悯意味。她们当然不知道,即便是胡汉不同,也有个“人生乐在相知心”的说法,就好像当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皇兄也不知道。皇兄不愿让永懿去忍受那“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于是选中了她,与她凉薄的兄妹情分之外,更可见的是他对永懿的珍视和仁慈。对于那场婚事,永宁早已无所谓怨怪,却是在此时才真正为此与皇兄和解。既有此一念,听着后面的戏文,也就真真是要替那汉元帝遗憾,恍惚中就明白了皇兄当年的心境。
述律德光那一仗打得太狠,思昭又派错了使臣,大景合该以为大辽是虎狼之国——就如她初时所认知的那样——多年的仇恨,让人早就忘了去了解一个真实的大辽,纵然大景真的与高昌和西夏串谋,那也是她无法责怪的事情。她心中的怨,不觉散了大半,余下的只是对绮绣的刻骨仇恨,以及——如果事件背后有靖和帝做主使——对靖和帝的一腔私仇。
戏唱到后面,明妃投水,元帝祭奠,有几个多愁善感的夫人抽出手帕抹眼泪。永宁冷冷一笑,心想戏文里还是把事情唱得容易了,那一段念白是戏文里明妃的升华,却是对真正昭君的亵渎。一场和亲,要的永远不是当事人的意气——哦,当然,可惜了毛延寿,他在戏文里,额外背上别人的意气招致的灾祸。
施佩珊意外地看到她那一丝笑容。
董彦今日一身的病痛,要说起来,多半与永宁脱不开干系。董彦曾对她将起过靖和四年的寒冬,他在雪地里的荒唐举动。彼时施佩珊在震撼之外,总也会生出些嫉恨,日久天长的,嫉恨被点滴柔情汇聚的长河冲淡,就只剩下一丝好奇。她的位置离永宁不远,于是多次有意无意地瞟上一眼,但觉这位公主比董彦的形容中更加美丽,却已经不显得脆弱。佩珊不太明白公主眼中若有若无的忧愁是为谁而生,便理所当然地归因于这戏文牵动了她的隐痛。
永宁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一偏头刚巧对上她的视线,二人都是一怔,永宁先绽开一个笑容,佩珊也便微笑,颔首还礼。永宁向身边人问起那女子的身份,得知她是董彦的妻子,未免稍感意外——佩珊实在有一副太过平庸的相貌,以至于在这满园的莺莺燕燕之中,显得异常朴素和黯淡——永宁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才让自己相信,那风姿出众的董彦,的确选择了这个女人作为妻子。佩珊约略是注意到了她的诧异,此时已转过头去,巧妙躲开了彼此的尴尬。
戏班的班主这时又捧了戏单子来请永宁点戏,永宁笑道:“若尽是让我来点,可就是要给我扣上个待客不周的名头了。我亦不怕说出来被大家笑话,这些年身在辽国,早不知大景有什么新戏文了,还请各位姐妹指点一二,不然总听些旧戏,又有个什么趣儿。”又道:“董夫人,我昔年便听过,你是京中出名的才女,若是不嫌弃,你便先点一出吧。”佩珊连忙起身,道了一句“不敢当”,接过戏单子看了看,指了一出《紫钗记》,旁边一位李氏夫人笑道:“可见是状元娘子,点的也是说状元郎的戏文。”见永宁不解,佩珊解释道:“这出戏说的是唐朝李益和霍小玉的故事。其间虽有过不少波折,结局却是极好。”言罢微微一笑,似是想说“就如公主和驸马一样”。那张平凡的面容,忽而就显得格外温和可亲。永宁听众人都说佩珊这戏点得高明,便道:“既是这样,那就再好没有了。”班主忙退下去准备,不久丝竹声一响,台上就又演起一段传奇来。
这回的热闹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前厅酒宴的缘故,不时有丫鬟过来回禀自家夫人,说老爷喝醉了,要早些回府去。那些夫人们就不得不向永宁请辞,永宁自然表现得极为大方得体,有几位夫家和宋盈交好的夫人,还得到了永宁亲送至园门的优待。及至后来,走得人多了,眼见这边也难以为继,就各自先散了。董彦酒量虽可怜,有宋盈替他周全,倒是撑到了宴席最后。永宁送佩珊出去的时候,他正巧来接她。永宁的目光与他微微一撞,难免惊异于他如今的衰弱。董彦拱手对她行了个礼,挽着佩珊离去,两人没有多说一句话。
永宁目送董彦夫妇离去,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乏了,宋盈及时扶住她的手臂,看着走得缓慢却极稳的董彦,忽而心念一动,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