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水随天去秋无际(1 / 1)
思昭换过药之后,披上战甲,在军中巡视了一圈。陛下的恢复是最能鼓舞人心的事情,先前那些私下流传的谣言不攻自破。他回营帐的时候已是汗湿重衣,永宁因为怕冷,搭了一件思昭的披风,见他回来了,忙帮着他解铠甲。绷带间又能看出血迹,永宁不确定他的伤口有没有再次裂开,但思昭不让她去找军医,他说最多不过是受上一天的罪,要是这时候找军医,先前那出戏就算是白演了。永宁见他坚持,无奈只得扶他侧躺在榻上,绞了帕子给他擦汗。思昭握住她右手,拿起来反复瞧了瞧,道:“看着是没事了。”永宁想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所说的是出征前夜她手指被挤伤的事,笑道:“都多长时间过去了,早就好了。你别动,那么重的伤,可经不起你再折腾。”思昭道:“好了好了,是你少见多怪,我心里有数。”永宁想起他身上那些疤痕,明知思昭这样说是为让她放心,还是止不住地流眼泪,“你还说,要真是有数,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天天盼着你醒过来,可你一直不醒,我——”她的尾音湮没在他怀里,思昭道:“我错了还不成么。”永宁哭道:“我真的受不了了,思昭,你身上再多一道伤疤我也受不了了。”他没再劝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任她宣泄这些天的担忧和心痛。永宁哭了多久他不清楚,不过到最后,他胸前的绷带都被她的眼泪浸湿了,不得不重新换过。
永宁红着眼睛拆开绷带,再涂了一层药粉,轻叹道:“怎么会这样,这伤都有一个多月了,怎么还在流血,思昭,你从前也是这个样子吗?”思昭不由一怔:“你说什么?”永宁道:“伤口没有结痂,思昭,你怎么了?”他问她:“真的没有?兴许是又裂开了,你没看错?”永宁道:“我怎么会看错,先前军医也说奇怪,你……你别吓我,这是怎么回事?”思昭记得自己的伤口一向愈合得很快,虽然这一回的伤应当是麻烦了些,但断然不至于弄成这样。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遂问永宁:“这几天都有谁进过这个帐子?”永宁道:“就只有我、秋实、念蓉、绮绣,还有几个军医。你怀疑什么么?”思昭道:“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过,我怀疑是药里被人动了手脚,再不然就是有人往我伤口上涂毒——嗳,你别害怕,下毒的人不敢让人看出我是被毒死,一定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东西——那军医我还是信得过的,秋实跟了我十五年,你的人我更不该怀疑。或者是京城御药房里混进了奸细。”永宁道:“先前大辽和大景交恶,你虽肯信我,旁人未必肯信。”思昭轻轻地叹了口气,“丫头,难道我还会把这事声张出去么。等以后回了京城,咱们暗暗地查也不迟。”永宁问他:“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这药……究竟还能不能用?”思昭道:“先放下吧,等明天让人看看再用。你要是不害怕,替我洗洗伤口行不行?”永宁点了点头,照他说的做好。思昭看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安慰道:“你别这样,没准是我多心了呢。先前都没睡好吧,今天好好歇着。”永宁道:“你说得倒轻松。”思昭笑道:“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我是困得很了,你也一起睡吧。”永宁解下披风,除了外衫躺在他身边。思昭虽不敢大动,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永宁忽然就安下心来。
次日在永宁睡醒之前,思昭已经向军医确认过自己的伤势。那一瓶药并无问题,但先前的药物里多半藏着隐患。思昭敏锐地嗅到危险临近的味道——那人就在这里,而且他有胆量不再继续下毒,说明先前一定已经用下足够的剂量。思昭觉得头皮发麻,向军医再三询问毒物可能的种类,甚至不惜更直白地问起,若自己余日无多,那大概还剩下多少时间。等永宁醒了,他却作无事模样,让人送来军报,仔细盘算着关于京城局势的事情。因此方知,述律德光已经宣布了他的死讯,扶持怀训继位,册月理朵为太后。广平王带兵围困京城,控告述律德光谋反,只因思昭生死未明,述律德光借口治丧,弄得全城哀戚、同仇敌忾,倒把思彰当做来夺侄儿皇位的明成祖。思彰不想枉杀无辜,所以只是围困,并未攻城。
思昭让人准备返程,他本人就是述律德光谋逆的铁证,不必再有其他解释。这一场欲擒故纵,算是演到了收网的时候。
永宁原本担心他的伤势,听思昭简述过京城的情况之后,也不好再阻拦,只能一路陪着他。她很自然地发觉思昭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思昭安慰她说是因为赶路的缘故,等到了京城,休息几天就会好的。永宁信以为真。
思昭出发之前,已经写了一道谕旨,让人送到广平王军中。思彰于是宣布了陛下尚在人世的消息,城里城外,甚至天下民心,就好像蜡烛上的一点火焰,在两股风之间来回摇摆。很快,思昭的现身粉碎城内的所有谣言,原本坚信思昭已经被内应杀死的述律德光,终于在这事实面前一败涂地。他已无路可退,最终选择了自尽。让思昭感到唏嘘的是,德光留下了一封绝命书,写着:一统天下,大业未成。
耶律光同样畏罪自尽,余下的人已经无力再与陛下和广平王兄弟相抗衡,这一场政变,在京中百姓看来漫长且曲折,但在永宁的印象里像是一场倏忽来去的骤雨,动作快得让人几乎缓不过神来。
幸好思昭还在。
事已至此,最尴尬的人是怀训。
月理朵在思昭平定叛乱,重新入主宫城的那一天悬梁自尽。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穿的是元妃的朝服,然而并未梳妆,一头长发披散在脑后,映着紫色绣金的华服,有种颓唐的美丽。永宁得到消息,立刻赶到披香殿。月理朵的神情安详,一如生时,但永宁明白,与她相伴多年的月理朵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思昭以“孝烈”为她的谥号,在他的授意下,大辽开始流传一个故事,说元妃娘娘是如何宁死不屈,严词拒绝反贼的一切要求;再说她是怎样忍辱负重,保护着皇子公主与宫城中所有人的性命;故事的重头戏,是陛下回銮之后,元妃娘娘觉得使命已尽,一死以谢天下。
再后来这故事被改写成戏文,叫做《玉宫秋》。戏文中的主角叫做月娘,皇帝变成了前朝的某个皇帝,多添了皇上和月娘之间感天动地的爱情,整出戏演下来,闻者莫不叹息。永宁没有看过,她不敢去看。
述律德光的罪行早已昭告天下,思昭并不遮掩自己身体受损的事实,而这成为最好的不再兴兵的理由。怀训做回皇太子,广平王改封为摄政王,大辽与周边三国的盟约被重新拟定,开始新一轮的天下太平。
在这个时候,思昭问永宁:“你想不想回大景看看?”永宁正坐在昭阳殿里绣花,微笑道:“我当然是想回去的,不过还是陪着你比较重要。”思昭道:“我倒是也想去看看。何况上京的冬天太冷了,这一回,我还真怕自己熬不住。”永宁忙道:“呸呸呸,哪有你这么咒自己的!明明太医都说没什么事,好好休养两年就成,你倒把这个挂在嘴边上,像什么话。”思昭笑道:“我在大辽活了将近三十年,常听人说起,你们大景有很多好风景。难得有个正经理由逃开这堆国政,当然想去亲自看一回。你要是不肯,我就自己去好了。”永宁道:“这是什么话,荒疏国政,可不是你的习惯。”思昭道:“你从前也跟我说过,治国之道,本就不是事必躬亲。我既然已经做到了选贤举能,就让我偷一回懒吧,大不了还有思彰呢。”永宁没了脾气,又听他安排得周全,只能勉强答应。二人自然是轻车简从,起初是扮作商旅,后来就扮作一对贵族夫妇,由大同府、真定府,一路入大名府。
多年前的那场饥荒,如今已看不到影子。那天是十五,城中有很多人都到一处庙宇参拜。思昭觉得有趣,撺掇着永宁跟过去,到了地方,一抬头却瞧见三个大字:公主祠。永宁觉得奇怪,找人问过才知道,这还真是给她立的生祠。在大名府人的记忆里,是那位公主救了无数人的性命,更难能可贵的是,公主始终没有忘了自己是大景的人,入辽宫之后,还掀起了辽国的内乱。永宁听得一愣一愣的,待那人说完,匆忙扯着思昭从人群里挤出来。
好容易回到客栈,思昭大笑道:“没想到,你还有惑乱君王的本事。”永宁没好气道:“你听听他们怎么说的,再想想我都做了什么,唉,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只怕我就成了大景的罪人了。”思昭道:“得了,我才不信你会跟他们一般见识。内乱什么的自然与你无关,不过你一个人,促成了两国的两次和解,又何尝不是有功劳的?”永宁道:“你倒会替我抢功。”思昭笑道:“左右你也抢过董彦的功劳,不妨再从我这儿抢一份。他乐意不乐意我不管,我倒是挺乐意的。”永宁语塞,索性抬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啄,随即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思昭就从她身边凭空消失,连秋实都失去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