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愁云惨淡万里凝(1 / 1)
思昭志得意满地看着那封议和文书,郑重盖上印玺。这场漫长的消耗和牺牲,总算有了结果。庞特勒在高昌的日子只怕会更难过,西夏也再不会轻易与高昌结盟,此间事毕,另有一封议和文书送到西夏,想来他也能得偿所愿。军中至高无上的权威仍旧属于他,思昭喜欢述律德光看他的时候,那种带着不服和隐隐畏惧的眼神。如果这人注定无法用言语降服,他愿意用威势压服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道不同仍可为我所用。
尘埃落定,他总算有些放纵的自由。大军班师,他在路上,不受打扰地想起自己的孩子们,想起他的永宁。先前的消息里说,她在九月底诞下一个男孩,虽然稍早了几天,不过还算平安。思昭出征前下过严令,除非是军报,不得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这种家信一样的奏报走得很慢,已经有不少日子没有新的讯息。没有也好,那就是一切平安的意思。
天气冷,思昭乐得蜷在车里,沿途看看外面的千里雪原,他想着,永宁定然没见过这种景象,要是思彰在,没准还可以画给她看看,可惜自己是没那个本事了。
噩耗便是在这个时候,像冰雹一样砸过来。
是月理朵的信,信上说,燕哥害死了那个还没有取名字的婴孩。
后面的语句都显得模糊不清,信纸飘落,思昭的手指的骨节攥得发白。他喝令停车,飞身跳下,从亲兵那里夺了一匹马,当即往上京方向飞驰而去。班师时行军一向显得缓慢,思昭一人一骑,跑出冲锋的速度。一众亲兵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一时呆住了,等回过神来,纷纷策马追上。闻讯赶来的述律德光稳住其余兵马,向车夫询问方才的事情,因此拿到了那封家信。
他嘴角浮起冷笑。论能力、声望,他都没有本事同他一争,好在战胜一个人,不必尽用正大光明的手段。
思昭根本顾不上这个破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疯狂过,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依稀可以追溯到十六岁那年,他拖着一条刚刚接好的断腿,冲入敌阵,硬是斩下数十人的首级,杀出突围的血路。那一次的冲动让他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却也奠定他在军中的根基。时日今日,思昭想起来仍会有几分得意。
那一回生死悬于一线,可是挥动□□的时候,他真的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思昭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也没有心思去想。挥动的马鞭、呼啸的风雪,仿佛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用了八天时间,就赶到延福宫外。
月明如水。
永宁坐在昭阳殿的门槛上,长发披散,发梢已经被雪覆盖。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来的方向,不见悲喜,是仿佛寂灭的神情。
蝶茵眼尖,先认出了思昭,惊呼了一声“陛下”。这呼喊惊动了一宫的人,念蓉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急切喊道:“陛下!陛下救救公主!”记忆中丰润灵巧的女子,而今枯瘦得像是落尽叶子的枝桠。
他心中发冷,头皮发麻,不安地大步走向永宁,永宁似乎也在看着他。走近了才看清,永宁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脸色半分血色也无,嘴唇冻得发紫,木雕石塑一般毫无生气。
思昭慌忙解下自己的斗篷给她围上,永宁用力推开他,力气之大竟让他也打了个趔趄。他试探着再次靠近,嗓子干涩,声音喑哑得自己也辨识不出:“我回来了,永宁,我回来了。”永宁转了转头,神色不似方才那般抗拒,肩膀起伏,好像下一瞬就要哭出来。思昭不由分说地抱着她进屋,外面是念蓉对着一群手足无措的宫人叱道:“还愣着干什么!去点炭盆!去烧热水!去请太医!”
众人大梦初醒,一哄而散。念蓉觉得自己好像被抽尽了力气,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她害怕公主会有闪失,也同样害怕思昭会下令责罚。一双手在背后扶住她,这使她想起多年前在大景,太液湖畔的那一双手,好像霎时就有了依靠。她回身紧紧地抱住那个人,那人一怔,随即听到念蓉的啜泣声。念蓉哭了半盏茶的工夫才抬头,看清了她的脸,瑟瑟道:“绮绣,是我失态了。”绮绣道:“姐姐别这样说,陛下先前让人送来的冻伤药膏,还有些放在姐姐那儿吧,我们快拿进去,公主用得到的。”念蓉用力点头,回房翻出药,抱在怀里进门,无意地一垂头,发现永宁方才坐过的地方,赫然有一滩血迹。她心中大骇,手中的药接连落下,绮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惊呼一声,帮她拾起了药,低声道:“姐姐快进去吧。”念蓉这才魂不守舍地撞进门去。
屋子里炭气极重,永宁呆呆地坐在床上,适才所穿的单衣已经褪下,沾着血被丢在一旁。她整个人被思昭的黑色斗篷裹着,露出的一双赤足下是两三个火盆,念蓉看到有水珠从她足尖滴下,落在炭火上,激起“兹兹”的声响,和白色的水汽。她这才发觉她足上是一圈冰壳。思昭抬起头,盯着念蓉的目光简直冒出火来,念蓉扑通跪下,哭道:“奴婢罪该万死,陛下饶命!”思昭冷冷道:“要是她有什么万一,昭阳殿的人,一个也别想活!”言罢伸出手去,稍一用力,冰壳碎成数块,念蓉觉得仿佛她的颈项也被这样掐住,碎成一地的残片,再跪不住,瘫坐下去。
蝶茵和梦荷端来了热水注满浴桶,思昭小心翼翼地把永宁抱进去。孰料她身下的血水当即涌出,惨白的面色已经隐隐发青。思昭大骇,解衣把永宁抱在自己身上捂着。她的血从他的盔甲上淌下去,她的身子轻得像是一片羽翼。思昭吓坏了,等太医来了,抓起几样应急的药,对着永宁就是一通猛灌,等她身子稍暖一点,才放下用被子盖好了,让太医进来诊治。那太医诊罢,匆匆退出去开药。永宁好像这才有了点意识,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思昭把头凑过去,永宁涩涩道:“是我不好,孩子没有了……”
“别说这些,别说这些,”思昭急切道,“你千万好起来,你才是最重要的。”永宁点点头,又摇摇头,在他的呼唤里昏厥过去。思昭慌忙再召太医进来,那太医万不得已才说了实话:“回陛下,娘娘是产后血虚,再一受冻,动摇了根本。眼下……眼下臣也只能是尽力而为了。”
思昭眼前一黑,想要起身,却先是一个踉跄——连日风雪中的骑行,唤醒他左腿的旧伤——那疼痛从他腿上蔓延开来,顺着血脉涌向四肢百骸,仿佛只有那颗心是好的。他颓然坐下,手握住永宁的手,恍然发觉那颗心忽然就会跳了,一阵酥麻,旋即疼得让他措手不及,微微低弯下腰去。太医上前,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陛下?”他挥手让他出去,对腿上的疼已经再无知觉。
绮绣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抬手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夹着雪花涌进来。思昭叱道:“你做什么!”绮绣镇定自若,“陛下,炭气太重了,公主受不住的。”而后她轻易地捕捉到,他眼中的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
思昭没再注意绮绣,垂目看着永宁,手指轻轻拂过她苍白的双唇,不禁苦笑。他知道自己喜欢她,但没想到她扎得这么深。原来她对他而言不仅仅是软肋,还是情关。他想起父皇当年对自己和思彰的评价,父皇说他能成就大业,而思彰会困于情关,他当年没少以此揶揄思彰,而今才发觉,自己竟然是一样的。他知道自己本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譬如惩罚延福宫的众人照料不周——即便他很清楚永宁的性情,她自己要在雪地里受冻,那些宫人们也没有办法——或者更正当地,去看一看他夭折的骨肉,去考虑对燕哥的责罚。可是他没有心思。思昭喂她喝药,捂热了她的手脚,涂上冻伤的药膏,而后也顾不得洗漱,颓然卧在她身边。
次日月理朵来探望永宁,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她沉默地等待他醒来,屈膝跪下,请罪道:“臣妾思虑不周,陛下请责罚臣妾吧。”思昭扶她起来,“你不必如此。把事情都交给燕哥,原本就是孤和永宁的错处,与你无干。”月理朵惨淡一笑:“陛下想要怎么处置燕哥?”思昭反问:“你瞧着新来的那两个人性情怎样?”月理朵道:“陛下的意思,臣妾明白了。两位公主的事情,臣妾会安排妥当。”思昭点了点头,忽问:“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是因为永宁,还是因为孤?”月理朵道:“陛下请不要再自责了。如果要臣妾来说,她为的不是陛下的恩宠,而是公主的身份。如果那孩子是个女儿,兴许还躲得过。可惜……”
思昭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两道寒光:“月理朵,是不是你要她那样做的?”月理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怔了半晌才道:“肯不肯相信臣妾,是陛下的事情。陛下早就知道,这个元妃的位置非臣妾所愿,臣妾亦不想用自己的性命成全迭里特的太子位。臣妾的心思,从未对陛下有过半分隐瞒,从前不会,现在也不必。”思昭黯然道:“是孤错了,孤不该疑心你。”沉默半晌,自顾自道,“为什么他们都是另一种心思。燕哥是,你伯父是,述律德光也是,安稳太平,真的就不好么?”月理朵身子一震,良久方才回道:“那自然是好的,只不过,开疆拓土,才是他们想要辅佐陛下建立的功业。”思昭道:“这样看来,孤不得不让他们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