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韶光开令序(1 / 1)
永宁那天睡得很沉,次日醒来的时候,念蓉已经在身边,连声问她:“公主,昨天没事吧,他有没有为难公主?”永宁轻轻摇头,又嘱咐她道:“记着,以后要称陛下了。”念蓉闷闷地应了一声“是”,觉察永宁两腮有些发红,先问:“公主还是不舒服吗,是不是那——陛下昨天非要公主骑马,又吹出病来了?”永宁笑道:“没有。他备了车马给我的。”随即意识到念蓉问题的根源,用手背触了触自己脸颊,果真微微发烫,勉强遮掩道:“大概是晚上怕冷,被子捂得太严了。”
念蓉十二岁起就跟在她身边,而今已是六年了,永宁的心思,逃不过她的眼睛。她不由得想到董彦,若是那人知道公主会因完颜思昭而脸红,不知还会不会似当日那般不顾性命地救她。随即觉得是自己多心,董彦一向是与她没有干系的人物,公主那时的感情,已然不会再有结果,她既已决心要放下他,再有一人挂念也不是坏事,只是不知大辽的国主是否值得。
思昭大概真的是很忙,永宁入住之后,一直没见过他的影子。辽国的屋宇修得极高,看上去极为威严,而与此相应的就是冬日格外的冷。昭阳殿的炭火供应得很足,思昭也着意吩咐过,更让太医每日来请平安脉。永宁长途跋涉,路上又大病过两回,初时不觉,真的安定下来,身体的亏空就慢慢显现,少不得用药调理。念蓉等人同样受到了这份优待,一时上下感念,因而永宁时常听到他的好话,心中暗想,这般收买人心的手段,难为他厚着脸皮使到她身边来。只此一念,也是甜蜜的。
永宁有时希望自己快些在思昭的关照之中缴械投降,更多时候却还是想放慢过程。冲动退去之后,她明白在自己心里,完颜思昭还抵不过董彦的分量,但已经可以感知,未来岁月悠长,思昭多半会成为她心里最深的惦念。一点点的优柔寡断,让她舍不得就这样放下了董彦,总觉得有些回忆念着也是好的,仿佛这样,她陨落的暗恋就能开出一朵花来。
了解自己的夫婿,是不可回避的任务。永宁多少有自己的羞怯和矜持,无意探听思昭的行止。她在宫中各处约略走动了一回,因辽国有“立子杀母”的惯例,宫中并无太后,太妃们迁出皇城别居,此处只有思昭的几位姐妹、两个妃子,据说那二人还是思昭做王爷的时候,由辽国的先皇赐下的。一位元妃耶律氏,小字唤作月理朵,一位淑妃甄氏,小字燕哥。耶律月理朵出身世家,宫中诸事,从前皆由她执掌,永宁大婚之前的一应用度安排也都由她经手,大约若是没有永宁的存在,大辽的后位就该是她的。燕哥生有二女,一名和古,今年三岁,一名延寿,才出百日没多久。月理朵有位皇子,契丹名字叫做迭里特,汉名怀训,刚过完两岁的生日,听闻思昭对这个孩子颇为宠爱,永宁见过他几次,果真是玉雪可爱,眉目间很有几分思昭的影子。
永宁来辽国之前,也知道这些消息,是以给各人分别提前备下了礼物,几样珠钗首饰,在大景也不算十分贵重之物,然而辽国珍珠难得,是以诸人都十分满意。纵然永宁如今尚未与思昭大婚,仍算做客,她这个未来的皇后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本就高贵,思昭连番的举措也无疑表明了对她的看重,所以没有人敢对她无礼。
她在与月理朵和燕哥闲谈之中才知道,思昭六岁开蒙,十二岁就入军营,十七岁做了先锋将军,战功赫赫,早在继位之前,已是大辽最得力的虎将。难得的是他的学问也好,从前在军中,理事、整军、练武,忙得脚不沾地,却也做得到手不释卷,只是从那时起养成了习惯 ,每日睡得极少,自继位以来,这个毛病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永宁暗想,纵然他身体强健,长久如此,也难免没有损伤,日后总要想办法慢慢帮他调过来才是——她随即忍不住要责怪自己资敌。
镇日无事,永宁让人去后面的翠微殿取了些书来,无事时常翻看。思昭偶尔派人会送些有趣的吃食,多是她未曾听闻的辽国式样。自然不会样样都合口味,但难得的是思昭让人把她的偏好专门记录下来——自然也是保密的,只在他那儿留下一份。
他的好意里,总少不了两国相交的因素,当真算起来,未必能有几分是给她这个人。只是做到了这般田地,毕竟是不容易的。永宁是越来越把这里当家了。左右她经事还少,从一座宫城到了另一座宫城,总还是她相对熟悉的环境,起居诸事,也比途中舒适许多,思昭的照应之下,所谓远离故土的愁苦被冲淡了很多,甚至此处与大景相比,人情还要暖些。她原本有些认床,宿在驿馆中虽不致无眠,总会辗转一阵,算来已很久没有这样安稳睡过,故而平日大抵是懒懒的。太医也说,睡眠是最好的调息,这样休息下来,永宁的气色比初时好了很多,眉眼间的清丽如水仙次第开放。
年关之夜,思昭大宴群臣,永宁和周康作为客人,应邀出席。永宁穿鹅黄绣芙蓉衫子、青碧绣孔雀长裙,长发绾作同心髻,以金钗压鬓,薄施粉黛,眉心花钿用翠色鸟羽和珍珠,不失身份之余,以简洁大方为上。念蓉穿橘色,侍立在永宁身后,更称出她衣着素淡,清雅出尘。大辽不乏艳丽女子,月理朵穿深紫绣金的衣裙,燕哥一身妃色劲装,皆是浓妆,描画得眉眼艳丽不可方物,在永宁的妆扮之前,却是即刻落了下风。
永宁多少清楚,自己对董彦的情意,未必就是为了董彦,纵然那时甘愿为他而死,事后想起,与其说是为了他那个人,不如说是为了自己对情意的幻想。而今对思昭,大抵有多半也是这样——因为彼此的不了解,相对而言,永宁觉得自己待董彦的心思还要更真诚些,可是名叫完颜思昭的幻想,褪去求而不得的、少年人为赋新词强说愁一般的底色,其实更让人神往。
太过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做梦,董彦的梦刚醒,她就陷入思昭的梦里,甚至一切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让永宁觉得自己不可理喻。这段时日里,她认真收拢了自己有些泛滥的情绪,寻出许久不曾用过的理智,有几分审慎地思量自己遇到的一切事情。这颗心,她不知自己能否把持,但这一次,她不敢再让自己贸然失陷。她的身份是一回事,她的人是一回事,她的心又不同。前两者很快就要属于他,这颗心的归属,虽然不是她自己做得了主的,她也总想勉强一回。
思昭当然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目光多少在她身上流连了一会儿,对这位未来的皇后,心中很有几分满意。辽人女子,识得几个字便算是有才的,他既是读了经史的人,平日对着月理朵和燕哥,难免觉得她们学识太糟——虽然月理朵是当真有些才学的,但她从不愿在自己面前显露,与燕哥也就只有些气质上的区别——相比之下,这位弱质纤纤而文质彬彬的公主,反倒对了他的脾气。更不必说,她这一路上的事情他多少有些耳闻,永宁的善良、永宁的心境,让他有莫名的契合之感。他为她制重翟车,是赞赏她在大名府的行止,他为她改延福宫,也是在那之后的主意。思昭今年二十二岁,第一次为一个女人花这些心思,几分为着她大景公主的身份,几分为着她这个人,他无意区分,也不觉得有太多区分的必要。左右永宁很快就是他的皇后,他有足够多的时间了解她,他若当真在意她,也有足够的时间呵护她。
敕使及夷离毕率执事郎君上殿,将盐和羊膏置于预先准备好的火炉中点燃,巫祝们围着火跳舞,口中唱着契丹语的歌谣。永宁看得有些怕,但也觉得新鲜,等他们唱完跳完,思昭起身,在火炉前恭敬行礼,满室之中的契丹人也叩拜如仪。永宁和周康不必太过入乡随俗,鞠躬而已。
思昭先前都坐在大殿最高处的龙椅上,看不真切,此时才离永宁近了些。通天冠、绛纱袍,这般与大景极为相似的服装,穿在他身上,让人觉得也算合宜,而其余臣子穿着,就颇有些失之粗莽的意味,更衬出思昭的好相貌。永宁偷偷觑了一眼他的侧脸,但觉他的目光冲淡平和,周身光华更盛,当真是王者的风度,心中不禁微微地一喜。
永宁对她的皇兄靖和帝尽可以有千般怨恨、万种不平,然而这桩亲事的结局,竟也让她觉得满足和欢喜,甚至于要她几乎想要感谢那位无情的皇兄。她此刻不愿意将思昭与董彦做比,不过此时映在她眼里的思昭,是比其他驸马都更耀眼的存在。她不能忘却思昭带给她的国恨,可是此刻她宁愿去相信董彦的话,相信她合该与这人过得幸福美满,如此方是实现了那些将士共同的期待。永宁知道这是她有意回避自己的困局,然而她不愿意总是清醒。
祭礼既毕,乐工奏雅乐,舞姬上前,共计六十四人,排作八佾,跳《景云》之舞。辽地的乐工舞姬不比大景的高明,永宁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待得曲终舞罢,也和众人一道鼓掌称好,只是这点心思终究没逃过思昭的眼睛罢了。
而后就是开宴,旁人面前放的都是大块的烤牛羊肉,连周康也不例外,只多放了一只瓷碟、一副筷子,唯有永宁面前,摆上精细些的菜肴。周康拿着割肉的匕首,却也学不来辽人大口吃肉的样子,还是削下来,切了块,擦净手取筷子夹食。永宁看着新鲜,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把筷子伸到周康的盘子里,默默咽了咽口水,仍去与自己面前的几样青菜较劲。
却在此时,有位锦衣宫人捧着一只银碟来到她面前,走近了才认出是秋实。秋实把银碟放下,又施了个礼才走。那碟中正是切好的烤肉,大小均等,火候也上佳,犹带着热气。再去瞧周康那碟,顿觉不忍卒睹。永宁向思昭处看了一眼,见他手里的匕首放在一旁,也正瞧着她的方向,心中会意,起身遥遥一揖,算是道谢,思昭亦向她回礼。待她坐下的时候,连周康也不禁低声道:“想不到辽国的国主是这般人物,公主可算是有福气了。”永宁听他语意微涩,心中了然,唇边若隐若现的一丝笑意,随即消散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