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1 / 1)
墨迹淋漓的一幅字,写得有燕赵之士慷慨悲歌之态,一腔热血纵横捭阖,席卷天地。董彦自己搁下笔的时候,也很有几分恍惚。他终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操吴戈、披犀甲、带长剑、挟秦弓,那都不是他所能做到的事情,然而唯此一念徘徊不去,竟让他无所适从。纵然不想马革裹尸,他胸中也是燃着一团火的。眼前这幅字,就恍如是他心中那团火肆无忌惮地烧开去,仿佛他意念中的刀斧终于劈砍下去,一路燎原,势如破竹,仿佛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永宁拊掌赞道:“这一支《国殇》,大人写得真好!”
而董彦却从眼前挥洒自如的刚毅字体里,看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那八万将士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不能做其中的一员,他们死了,他还活着,卑微地、屈辱地活着。这使得董彦觉得,自那场大战以后,自己的一切快乐念头都如南唐后主的一晌贪欢一样可耻。对英雄的祭奠,时常安慰和掩饰了弱者的无能,也时常淡化了他们的负疚,削弱了他们的担当。董彦永远可以安慰自己,对他而言,有比在疆场流血更值得做的事情。这些年他判过案子、上过弹章,而后辗转于监察任上,自认也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再后来却是因此得罪了人,转入鸿胪寺,变成礼宾的使节,于是至于今日。董彦并不觉得,制定使节朝见的仪礼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更何况他所制定的仪制往往无人遵从——譬如先前的辽国使节,仗着那场血腥的胜利,在宫宴上耀武扬威,全然未把大景满朝文武放在眼里,而除去那个与他是同榜进士的、众所周知的书呆子项铮,谁有敢说他们一句不是?
想到这儿,董彦很有几分佩服项铮,也很有几分羡慕项铮。都说他活得迂腐,又焉知他不是活得聪明?死守底线的勇气,必要些血性才能激发,借着这股血性,他在旁人不敢出头的时候出头,说出旁人想讲而不敢讲的话,这是何等豪迈、何等激昂!有人为此笑他,无人为此罪他。众人为着身家性命、门楣富贵而俯首帖耳的时候,只有他直着腰板做他的黑面煞神。大景多少官员,仿佛也只有他,活得既顺了天理,也顺了自己的心意。董彦此时仿佛看见了项铮那张奇长而黧黑的丑陋面容,不由黯然惭愧。然而转念之间他想到,朝野上下,竟也无人真正在意项铮的言语,只将他当做一个笑话、一个摆设,这又焉非项铮心中一段大痛!
这又焉非董彦心中一段大痛!
他毕竟是个状元,自视是比旁人要高的,抱负也不输天下任何一个读书人。只是俗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董彦想要摆脱那屋檐,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屈居其下,方觉早年所读的圣贤书,一字一句都是对他的讽刺,而他竟无从反驳。
永宁的声音听来那么远,他多想装作没听到,可这偏巧是对他的赞语,他若不回应,就会显得倨傲。“公主谬赞了。”他微微低头,再抬头时,纸面上的金戈铁马都成了眼前的绮丽温柔,公主穿着藕粉色的长裙,盈盈立于目前,隔窗透过参差花影,黄莺婉转啼鸣。另一边,透过雕花木门,能看到晾在外面的彩色衣物,裙衫上金银线的刺绣反着光,明晃晃的,一派富贵闲适。当此际,他笔下的龙蛇就真的只是纸上的画符,是那绮丽温柔的点缀。这让董彦的恍惚更甚,以至于唇边保持着的笑意里,不觉间已带上了几分讽刺和自嘲。
永宁的烂漫天真里,却全无这一分讽刺,也容不下他的自嘲,欢喜地道过谢之后,她拿起那张书法,轻轻吹干,看了好一会儿,只是遗憾道:“可惜大人写的是行书,我笔力不够,一时是练不了的了。”
董彦一哂,幸而永宁未曾觉察,他也立刻明白自己失态。此处毕竟是公主暂时的闺房,董彦不敢久留,推说还有些事情,很快告退,永宁也不曾留他。
董彦出得门来,胸中一口闷气仍不得舒畅,却见周康迎上前来,手里拿着一摞拜帖,向他道:“董兄,你这名头可着实是够大,才一个时辰,门房不知道送来了多少拜帖,我让人挑了挑,光是江宁府的名士,就有这么多了。还有那些个官员、富户,你自己去看看吧。”
董彦道了谢,将拜帖接过,拿在手上略翻了翻。所谓名士,多数只是自称而已,并无太多真才实学可言,自然就不必见了。他随着周康去门房上看了,那堆积着的拜帖之中,甚至不无捎带求见公主的,这使得董彦觉得既荒唐又悲哀。他正色嘱咐了,此行是公事,不便与人私相往来,不论是谁,一律婉拒了事。周康笑道:“董兄这借口可不算高明,哪有出公差就不准人求见的道理。”董彦道:“高明不高明的,那也无妨。我不过是侥幸担了个才名,竟惹来这么多麻烦。”又翻了几张帖子,摊在案上,狠狠道,“周兄你看,这个是有名的狂士,多半是要指着我的鼻子骂上一顿才罢。这个写明了是盐商,无利不起早,这时候上门能是什么好事?最可鄙的就是这个,竟要拜谒公主,可见是异想天开。要是见了一个,难免就有第二个,一路上怕就没有个消停时候了。”
周康道:“你既这么说,那也就罢了。只是董兄今天是冲撞了什么不成,怎么这样大的火气?”董彦一愣,先引周康出了门房,这才说道:“实不相瞒,适才公主叫我过去给她写帖子,我写了那首《国殇》给她,边写就边恨自己无能,实在是不堪得很。”周康道:“你的胆子也大,这个节骨眼上,还写那种东西。”董彦道:“我原本也是想着,这位公主跟京城那些个贵胄不同,是个有几分气性的,哪知一样是看字不看文,倒让我生出两分失望来。”
周康见他神色间很有几分认真,不禁笑道:“董兄当真是个痴人,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一来那公主不过是个主子,她的脾性与你我有什么相干。说实话,第一天看她那个样子,我也以为该是个巾帼英雄,时间长了再看,也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人家是先皇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就是真有些气性,和那帮子酸腐文人的纸上谈兵,能有多少差别?不过是这主子当真心善,又单纯得很,才让人有几分另眼相待罢了。你我都负担不起的东西,何苦硬压在她肩上?”他拨开廊上花枝,继续道,“二来,纵然她是个娇纵跋扈的,说句风凉话,咱们也不过是办差而已,把人送到了了事,何苦再生牵扯,无端给自己添麻烦。董兄说是不是?”董彦道:“周兄教训得是。本就是我多心了。”周康道:“这却也怪不得你。京城里那些人的嘴脸,咱们是见得多了。打发这么个小姑娘出来受苦,自己一面说着风凉话,一面在温柔乡里快活,这般王公子弟的模样,不由得你不生气。你不愿意把公主和他们归为一类而已,只是易地而处,她和她的姐妹们,能有多少不同呢。”
董彦听着这话,却觉得很有些逆耳,正色道:“周兄虽这样说,我还是愿意相信,公主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而此刻永宁正对着董彦的那幅书法发呆。她看不出他的心思,但总还瞧得出他心里不痛快,甚至于他写了这篇辞赋的用意,也多少能猜得几分。董彦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却把一个个墨字写得似有千钧之力,不是心中有块垒,万不能如此。只是书生之怒又算得什么?
不就是那些个书生推了自己出来,承担大景积弊的后果么。朝中主和言论甚嚣尘上,说得都是大义,什么万民福祉、什么休养生息,可试问哪一个肚子里没有自己的蝇营狗苟?哪一个在她走后会真的把朝廷上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她依稀记得,董彦是个主战之人,听闻朝堂论战之时还驳倒了不少老臣,最后是皇兄制止了那场论战,董彦未败,董彦已败。想来皇兄选了董彦做她的送亲使,未尝就没有羞辱的意味。自然,这羞辱也是针对她的。外人虽不知情,连董彦也被蒙在鼓里,皇兄却清楚董彦本该是她的夫婿。
先帝昔年最爱的就是林皇后,永宁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林皇后红颜薄命,谢世的时候,永宁不过三四岁,先帝是将对林皇后的爱意都放在了她身上,才把她宠成了大景最高贵的公主。永宁清楚,皇兄和永懿,以及他们的母亲郑贵妃,相比之下都是被父皇冷落着的。皇兄登极之后,那份积蓄的怨恨才慢慢显现出来,从他对郑贵妃的无上尊崇,到他对永懿的溺爱放纵,再到永宁一落千丈的处境,风水轮转,谁都看得清楚。永宁此时方才尝过了世态炎凉,于是开始渐渐明白父皇有许多事情骗了她。譬如永徽姐姐其实比她美了许多,譬如她撒娇时候的脾气其实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譬如她的眼泪和那些失宠宫嫔的眼泪一样,都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更改不了皇兄的意志。临行前那日,永懿来看她的情景她还记得,那个一贯在她面前谦恭而卑微的姐姐,狂笑着对她说:“永宁,永宁,你拥有过的一切都会是我的,你得不到的也会是我的!这只是个开始,永宁,只要皇兄一道旨意,你的董彦也可以是我的。这就是报应,你该得的报应!”永宁看她那个样子,只当她说的是疯话,却又不得不承认,她也奈何不了她。
董彦的书生之怒,她的公主之怒,原来都是一样无用的。她不怪董彦今日的冷漠,正是这冷漠让她发觉,原来他们是相像的。一样煊赫的盛名之下,都是一样的其实难副,连挣扎都显得稚嫩可笑。
然而她的挣扎,与董彦的挣扎,实在又是很不一样的。
永宁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天下的悲痛里,执着于自己的遭际。不是不能,但是不该。父皇或许是宠坏了她,可也正是这个缘故,让她一向有更宽广的胸襟,甚至驱使她于远嫁当日穿上孝服。自己这是怎么了,竟把那些都忘了。八万白骨,都是比她更可怜,也比她更无辜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