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六(1 / 1)
方忆杭说:“嗯,今早有个你的EMS。”
我去玄关捡来看,拿裁纸刀拆开,里面是个相框,一个开满橙花的农场,正在盛夏,几乎可以闻到明媚阳光下大地蒸热植物和水果,空气里弥漫的柑橘香味。
方忆杭好奇又拘谨地想看,我拆出相框背后支架,放在角落,他问:“佛罗里达的朋友?”
我:“我姐,韩瑄。”
外公过世后她开始时不时给我寄些玩意,盖满世界各地的邮戳。我从不知道她到了哪,又在去哪的路上。这些邮件在她搬去曼哈顿,有意做韩世景的女继承人那几年停止,之后她离婚,旷日持久的离婚官司,她和她前夫都请了整个诉讼团。闹了两年,她争到儿子的监护权,她前夫意外死了,死了之后她才发觉她还爱他,而且或许,她一生挚爱只会是他。
于是她离开公司,去了巴黎,送儿子去寄宿学校,一年里有大半年在长途旅行,游轮火车飞机。她又开始给我寄邮件,我们之间从来找不到话说,从来没有只字片语的信。她用这些东西告诉我她的近况,以及我们还在彼此生活里没有彻底失去联系。
她曾在雅典神殿徘徊整天,晒得皮肤过敏,也曾在威尼斯小艇上睡着,躺在橹声人流里晒了一下午的太阳。她时常给我和她儿子寄些小礼物,一块被山松甲虫寄生而纹理发绿的松木摆件,小镇羊毛厂里买来的真皮抱枕,毛利人用于装饰的蚌壳项链,有次只是一段录音,她在欧洲某处听街头艺人演奏小提琴,那弦律让她克制不住,在冬夜里泪如雨下。
方忆杭问:“柜子里,是你和你姐姐的合影?”
我看了看,我和她确实有张合影,摆在立柜里不起眼的地方。
我说:“那时候我十五岁,她在准备大学毕业考。飞回来照了张相。”
她像个上海滩大小姐,我活像国民`党散兵游勇。
方忆杭轻声说:“你们很像。”
我谐谑:“是吗。”我爸基因太强,我家人都遗传了他的长相,眉骨高眼睛深,嘴唇藏珠,弓一样的线条,但唇角向下。放在韩瑄一个女人身上都显冷血犀利,用老派人的说法叫不是福相,真就全亲缘淡薄。我坐在沙发上说:“一股非我族类味,我以前总被问,是不是汉人。”
方忆杭顿了下,说:“你和你姐姐,都很好看。”
我不知道怎么回,我听过这种话,用来调`情很多次,我清楚我这张脸有几斤几两重,怎么做能引人痴迷,但是被人像安慰自卑似的安慰我,用发誓那么郑重的语气夸,我一瞬间没话可说,只能怪异地回:“过奖。”
他又轻声问:“你那时候,是受伤了吗?”
照片里我头上留着一块纱布,我忽然想逗他,扳回一城,我说过来,让我抱下就告诉你。
他愣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我不待他坐下就扯着他的手,他一下子失重,我说嘘,有我垫着,他就乖乖地放松靠在我身上。
刚才方忆杭走过来时是背光,头发被照得很软的样子。我伸手揉了两把,他下意识地小小挣扎,被我压住,头发已经乱了。如预料又黑又细,像鸟的绒毛,被我揉得支起一簇,这么近看,皮肤白,头发眼睛黑,颜色对比惊人,显得年纪小又无辜。我把他的头按住,想起他的年龄确实比吴悠还小两岁,下巴卡住他头顶。这小子卫生习惯像我想的一样好,头发洗过,干干净净像一株大的水生植物的清爽香味。我就这么抱了一会儿才松手,他按着鼻梁抬起头,眼神几乎有些委屈。
我说我那时候被砸了个烟灰缸。
我记得那种撞上头骨的轰然巨响,玻璃陶瓷裂开居然会有那种动静。整个人都眩晕,血第一时间糊住眼睛,滚烫的转凉了刺得眼睛涩涩的痛。我居然没立时晕过去。
韩世景当时对我失望到一个地步,我为什么不像我妈也不像他死掉的那个儿子,韩瑄的同胞弟弟,韩瑾。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偏没人敢打我,几年份的量在这一砸里一次性`交代给韩世景,我不欠他。
没想到韩瑄定了次日机票从伦敦飞回来看我。
我醒来就看见她沉默地坐在病床前,整个人看着是冰凉的。她问我恨不恨韩世景,恨不恨外公,我说我恨个屁。
我不理解韩瑄怎么想的,我胡作非为逃课打架时知道有什么后果,这是我该付的价钱。韩世景不是个暴力的虐待亲儿子的父亲,他只是受不了我侮辱他最爱的女人侮辱他死了又被他保存着不许人碰的爱情。那只是我和韩世景的第一次碰撞,以后会更剧烈,直到我成年自立,找到和他之间合适,换言之,足够远的距离。
我想告诉韩瑄我不恨外公,反正我对他,那个老人家没指望。他偶尔,在我不在的时候看着他女儿的照片对我愧疚,让我过去住几天,可真见到我他又反反复复想起我爸。谁叫我不像我妈,不礼貌不爱看书一天到晚在太阳下野,是个为非作歹人嫌鬼憎的小霸王。
我不恨他,因为我没想要他像看重韩瑄一样看重我。我这辈子只祈求过齐敬恒的爱,也得到过,尽管不持久。
我没和韩瑄解释,她认定了她的答案。韩瑄那天陪了我半天,她读一本短篇小说集里的维吉尼亚伍尔夫,读完执意要给我削个水果。
大小姐没做过这活儿,削出来的苹果瘦骨嶙峋香梨似的。我还是吃了,味道很甜。我咬着苹果核含糊地跟她说:我看出来了,我们家他亲生的儿子就韩瑾一个。
韩瑄说,我觉得所有人都该听听她当时的语气。我听到心惊,无声处平平淡淡一个惊雷。她说韩扬,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当时二十一岁大学毕业还没谈过恋爱,天之骄女什么波折都没经历过,说话却心如死灰。我感觉一种冰冷滑腻的畏惧像蛇从背后爬过,四肢的血液慢慢冷却,我多怕我也是这样。
但我终究成了这样。爱情我得到过,保不住。唯一也是第一次投入成了找不回无法替代的失去。
我抱着方忆杭呼吸他身上的气味,想我是不是有皮肤饥渴症。他的体温透过衬衣传递过来,熨在我的皮肤上。唤起一些属于体温和触摸的记忆。我记得我上次抱齐敬恒的时候他身体僵硬,他没放弃锻炼,肌肉保持得很好。以前做`爱的时候,射之前我会伸手按着他紧绷的腹肌,逼他摸自己小腹,回答摸得到吗,我顶到这里。我想现在他和吴悠做的时候,吴悠多半会抚摸他的身体,戳他手臂。他上次在我怀中像一具冻僵的身体,吴悠不在他一定会抵抗我推开我。那不是紧张,而是抗拒。我能简单感知这两者的区别。方忆杭在我怀里紧张,但半分钟后他开始放松,他在我怀里,我抱得到骨头,男人的骨架,皮肤肌肉匀称地裹住骨骼,不想我怀疑那样瘦到硌手,压在我胸膛上,沉重却踏实。我极度抵触失去这个合适的抱枕,然后放开手让他爬起来。
我知道自己有多糟糕,我不理解为什么方忆杭对我有兴趣。他不像会因外表,钱,地位,等等,一头栽进某个人怀里的人。他在理自己头发,我瞟他一眼,这么要发型?他理直气壮地说:“总要注意形象。”
他顶着一头乱发坐在沙发上,等我笑完才问:“现在,你想不想谈谈昨天的事?”
我说叶献明?你想跟我谈他?
方忆杭自己笑起来,摇头说不。他用一种为难的语气说:“不是,不是那个人。关于吴悠和齐敬恒,你会不会,插手他们的生活太多了。”
我可以说你插手我的生活太多,一句话堵上他的嘴,但我和他争论,我看见他眼中的怜悯,那让我不能承受。
我:“难道我不是为他们好?”
我不是多好的人,然而对他们,唯独对他们,我逼自己做到所有我能替他们做的事。吴悠出柜我给他提供住处,我请人照顾他,我说服他哥,我哄他爸妈。齐敬恒要做什么,我给他提供方便,我用朋友熟人的名义想方设法不让他察觉,最初我尽力让他们过得顺利。之后他们的生活走上正轨,我在他和那姓关的合作前提醒他。只要在我能看到的距离内,我会帮他们把路上的石头移开。我已经努力摒除私心努力做一个他们的支持者,虽然即使努力,我还是无法摆脱自己对齐敬恒自私的占有欲。一方面试图做个好人,另一方面克制不住地刺伤齐敬恒好让我自己感到公平,两种欲`望把我向两个方向拉扯,我相信再过几年放任不管我会精疲力竭。
叶献明浮现在我眼前。我和他有过不少来往,我以前是他那些隐秘聚会的常客。有次走下别墅楼梯时叶献明叫住我,他刚从一间房间出来,披着衬衣,赤`裸身体上吻痕和指甲划痕还崭新,他说韩扬,你又一次一个都没看上。
他那时用手比划了个框,说:规则。然后摊手:但是对我们来说,没有规则,只有欲`望。叶献明有个理论,论我们不应压抑自己的欲`望。世界上有规则,法律,情理,道德,规则后面紧跟着惩罚。但是规则是为他们,为别人制定的,我们有凌驾其上的特权。当想要的东西摆在眼前橱窗里,那些东西唾手可及,我们注定不能抵挡诱惑。今天拿可能只是打破一扇窗,非要忍到明天再拿,你会砸破整家店。他说忍得越久结果越差,行乐须及春。但我相信至少对齐敬恒,忍不住前我会找到解决的方法。
方忆杭想安慰我,他在和我对峙时看我的表情接近感伤,但是他说:“韩扬,你为他们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需不需要?哪怕出于好意,可能他们根本不需要你这么干涉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