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八十二章(1 / 1)
赶在儿童节前夕,《定制男友》上映。这段时间,凌青原又投入到紧锣密鼓的家庭伦理肥皂剧拍摄中,言出必行地再没主动去和庄送快递、鱼羊上门。男子汉大丈夫,该立威时绝不能手软,否则那口子上屋揭瓦,登鼻上脸。
这都怪谭岳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没多透露一句。横竖都是一副低声下气煽情、死不悔改嘴硬的模样。
距离一六年度的玉兰奖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凌青原从公司得到消息,组委会已将他列入到本年度最佳新人奖的入围名单里。从前身经验、自知之明的角度来说,仅凭着两部相当中庸的电影作品就成为候选人,也不知道是否有暗箱交易或者内-幕操作。
让凌青原关注的消息还有一条,那就是谭岳真跟个导演似的四处跑投资,要拍自己的遗作。这条消息在媒体上炒得很热,很多事后诸葛亮冒出来说影帝果然如此,不做演员当然是做导演啦,难道还能回家带孩子嘛。
看报道,谭岳对投资方的要求是严格比对凌青原前身的标准——不得干涉选角和拍摄,不准改剧本、插入广告、塞演员或者对导演的手法表现有任何质疑。
若干家联络的投资方纷纷摔桌子说不干了。纵然你名气大、是影帝,可没有执导经验,机位咋摆,分镜头都不会画。鬼知道你导演处女作又是啥模样。就这还不准制片出品人来把关,万一拍出来一堆破玩意儿全是垃圾谁看啊。片里你不露脸,观众不会都冲你“谭岳”俩大字儿去的吧。
“搞什么名堂啊。”凌青原满头雾水,感觉谭岳一个人在玩得很开心。
对于谭岳最近的举动,老东家斐德十分恼火。郁松林曾经半公开地表示,谭岳到期解约没有问题,想做导演也没人拦着,不过他不应该在解约之后立即这么高调地到处拉投资,而且还良心被狗吃地到对家宏新身上讨饭。
当然,这段话的听者大都理解成斐德的郁总失了台柱,所以心情恶劣出言批驳。谭岳满不在乎地回应“前任”无权置喙他现在的生活。
谭岳最近过得还真是潇洒。吴栋发现他日程表上十来年都没这么空过:每天早上起来在健身房里有氧和器械各滚一圈,被伺候着吃了早饭,悠悠跶跶地跑出去串门——按照黄册排名,一家家拜访有意向的电影投资者。
每次都明目张胆地大出旗号:“青原走了要一年啦,我想接拍他的片子也是纪念他。至于为什么要严格按照他的标准……自然是向他致敬啦。”
谭岳对面坐着的款儿始终都笑呵呵地不敢出言反对——影帝说自己不是神了,可好歹也是个仙儿。况且他要钱的理由这么正大光明,连刻薄都来得堂而皇之。没办法,好脸把人送走,说有意向再联系,再联系……
再联系就是拜拜再见没下文喽。
过了下午,谭岳一定会去岱山雅居呆一会儿。独自坐着,一杯红酒喝上一个钟头,间或翻翻剧本,发发呆想点事儿。到晚上回家,凄风苦雨地求人眷顾,可人家眷属日复一日偏偏以工作忙推脱,就不摆驾、不来宠幸他。害得谭岳只能再去滚一圈有氧,一圈器械。
堪称老年人的标准生活。
吴栋非常不好意思:“岳哥,您这赏花遛鸟的消遣日子,还用得着我随侍左右么。”至于下半句,吴栋不会说出口:拿助理工资,做老妈子的事儿,他其实很赚。
“投资定下来就有你事儿了。我打算搭一个传媒工作室,搭框骨架,收拢人才,回头常规的经营由你。”
吴栋小眯眯眼茫然地眨动,泛着摇摆不定的光:“您在唱哪出,明明不是要拍电影吗。况且啥室,我不会啊。您演电影也好拍电影也好,做主不是正合适吗。”
谭岳是想趁早把分工撇清。本质上,他才懒得负责经营性的具体事务以消耗艺术生命。尽早指点指点吴栋,把台子搭起来之后,他自己也好抽身去做神仙眷侣:“你就算不是真猪,好歹也随我在圈里呆过。哪怕没吃过猪,猪跑也该见过。再不会,学啊。”
吴栋嗫嚅着问是不是像郁松林或者邵维明那样事儿的,不济还有邵立荣那种款。谭岳给了他一巴掌,说榜样也要找有人样的。
“先把艺人经营放一放。重心在传媒,也就是电影投资制作,这回拍《星空下》正好也用得上这套班子。回头你跟我跑的时候,多用点心,别没睡醒似的打嘟噜。”
吴栋领圣旨,感激涕零不知所云。这该是……右迁荣升吧。
隔日,谭岳又按照完全相同的时间节律过日子。他之所以常去岱山雅居,就是为了在邵家人面前刷存在感——上午拜访其他投资人都是烟-雾-弹。
有的时候,他能在雅居里碰见邵伟乾,心情好的时候俩人能说一两句话,大部分时候就点个头表示眼里有人。邵维明则几乎未见,谭岳想那个男人估计也不乐见自己。
这回刚进轻吧的门,谭岳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他打过几次交道且深觉闹心的人——马河海。马导演的嗓门太大,说话腔调又鹤立鸡群,倘若比喻,就跟抗-战剧里头的汉-奸似的,说白了就是一只没有披人皮的狗。
马导演好像在和人吵架,吐沫星子乱飞。五大三粗塌鼻肥嘴外加菊-花形的包子脸,不用见正面都能想象得出来。
谭岳懒得碰见他,反身正想走。不想那人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看见谭岳,就跟逮到骨头似的大声吆喝道:“哎呦喂,这不是谭影帝嘛。稀客稀客,贵客贵客,好久不见。”
谭岳寻思他要是不叫着自己,俩人得更久不见。去年谭岳要求宏新大改《虎斗》的剧本和导演,否则不愿参演。原本上位的马导演就硬生生被撸了下来,换成了张术黎。
于谭岳而言,换个吃糠咽菜的狗头导演于他不过是桩用不着过心的芝麻事儿,然而对方似乎不这样认为。
“听说您《虎斗》拍得很愉快,女人男人一把抓。这得亏了张导,要不是他,您哪儿成啊。票房,我也替您留心了,可别说,真不错。身心俱爽外加盆满钵满,福气啊。”
谭岳礼貌周到:“我也觉得该谢谢您。”
“谭先生。”
对面有个年轻后生出声叫他,谭岳这才意识到马河海是在和这后生过不去。他稍微打量了一下:二十七八岁人,衣着大众,长相也不太容易被特征提取,伶仃瘦削一青年。仔细瞅瞅又有些眼熟。
“孔节。《星时代》节目最后一轮选角的时候曾和您见过一面。”
谭岳想起来了:“哦,孔编剧。《日光之下无新事》和《定制男友》对吧。”
马河海明显没想到两人认识。三人就这么围着小圆桌站着也尴尬,他噗地吐了口气,吹动香肠似的嘴唇翻卷:“先坐下、先坐下。谭影帝,您喝红酒咖啡还是茶……”马河海侧身靠近谭岳,一张赖皮笑得跟哭一般:“要不,您自己来吧。”
谭岳反正已经被毁了心情,干脆破罐子摔到底。他在沙发上坐下,点单并先买了,装作饶有兴味地加入他们的话题。
孔节无表情地扫了谭岳一眼,转回马河海不卑不亢道:“您的改动,我不能接受。照您设想,于剧情纵然没有影响,着力点却跑偏了。”
马河海芭蕉般的手掌在大腿上拍着,戏还没开拍就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我倒觉得很符合剧情啊。女主角为了报复男友,她在自己身上弄出伤痕以暗示男友对她暴力。怎么弄出伤痕的,这可以发挥嘛。”
“我的故事,重点在于女主角自己‘伪造伤痕’绑架男友的感情,而不是女主角和别人做-爱,弄出了伤痕报复男友。马导演,是你在误读,胡乱发挥。”
你一言我一语,谭岳听着感觉两人像是在商量什么三级片的剧本,乏味之极,十分不快。
“哎呦喂,孔编剧,你笔下可以阳春白雪,可以清清白白地给自己画上一身伤。可我拍片子的考虑票房观众和爆点。谭影帝在这儿,要不咱问问,女主角自个儿在身上画画和与人做-爱留下痕迹,那招更吸引眼球?”
马河海像只青头苍蝇一样盯着谭岳,小眼珠子眯成缝,跟掉到地裂里爬不出来似的。谭岳自然读出他话语里的讽意,食指指腹摸了摸杯沿,雷打不动地端着姿态。
“当然是做-爱。人,食色性也。”
孔节听谭岳这么一说,惊讶且毫不掩饰失望地看着他。谭岳格外坦然地接受他目光的洗礼,莫名觉得对面这年轻人和青原有些像。
孔节执拗:“谭先生您没看过我的剧本,不知道故事展开的逻辑,怎么能单从观众口味来衡量剧情呢。”
得了便宜的马河海顺着杆子往上爬:“谭影帝是什么人,哪儿用看你剧本。人家的票房号召力是经验,是洞悉。小孔,要顺应潮流。您说是不是啊,谭先生。”
谭岳沉吟了一下:“说经验也不敢当。我最近打算拍一个电影,还有太多东西需要向前辈导演学习。”听见马河海打听是什么片子,谭岳回答说也是偏冷的片子。投资还没到位,弄得他这个导演一天到晚在守着剧本画饼充饥。
谭岳语气闲闲:“反正马导没后顾之忧。您有依有靠,拿到剧本就拍,资金也源源不断。”
马河海睥睨了孔节一眼,对着谭岳这个新科导演格外有优越性:“瞧您说的。纵然我有公司支持,有投资制片,出品发行都不愁,可我也要对得起拿到的钱啊。剧本,咱当然得按照市场要求来改。”
孔节是话不投机,陪坐了几分钟就径直走了。谭岳和马河海瞎侃了一阵,刷了刷自己在这癞子心中的好感度。时机差不多,他不漏声色地敲打他知不知道有哪位投资人能够完全尊重导演的拍摄意愿,不过问不插手剧组安排。
“哎哟,我们刚说啥来着。怎么轮您身上,也开始阳春白雪了。”
“我这不是尊重人家的遗愿么。仅此一回。要放我自己身上,当然也得掂量。马导。您要是有门路,可得告诉我一声。”
谭岳这么堂而皇之大张旗鼓地拉投资,宏新哪可能不知道。宏新投资的邵宏坤曾打趣地跟儿子邵伟乾说,看谭岳那小子天天跟个穷死鬼似的,何不施舍他点儿,也把他攥在手里。
邵伟乾隐隐有不安:“他谭岳若想拍的不是凌青原的片子,或许咱们还会还能成全他。可是偏是要拍他的片子,父亲您该知道,不只是道远,大家都想忘了他,想让这个世界彻底忘了他。”
邵伟乾记得不久前他父亲和凌道远的对话。凌道远一直对邵维明宝贝的程鹤白心怀疑虑,动辄就想彻底妥当了。而自己的父亲却告诫凌公子,让一个人的肉-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是及其容易的。困难的是让他的存在,连同在人脑海中的记忆都消失。若没有充分必要,做得不干净,还不如不做。
邵伟乾特地把这番话复述出来给父亲听,让他再思深思。邵伟乾说:“父亲,何必再投他电影,惹起人们对他的记忆。”
“我的意思是,该死的已经确凿无疑地死了。至于道远无缘无故想弄了旁人,我自然得提醒他不要因为见鬼而任性。”邵宏坤撇了撇嘴,旋开包裹着遒健身躯的西服纽扣,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妖魔鬼怪,做得干不干净他最清楚。
他思前想后整理了头绪,对儿子道:“我看谭岳的架势和决心,死活都要让他遗作上马。单纯点儿看,就是一个粉丝想完成导演心愿罢了。既然早晚这部作品都得上马,咱们‘心又不虚’,何苦防触电般地避之不及。与其让别人出资,赞助这片子,不如我们自己投以显心正……”
“我们行端坐正心不虚……我们也喜欢他的作品,干嘛刻意回避。”
父亲固执至此。邵伟乾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在凌氏一场继承权之争上,凌余两家其实是把宏新当枪使。谁叫宏新夹在流水线的中间,上下受气。虽然说凌道远符合三家的利益,要比一个不知世事浪漫天真的半吊子好许多,但他那颐指气使的劲儿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凌道远在查程鹤白。邵伟乾知道,这位公子哥要真是附会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借刀杀人不过是家常菜。可刀,还能是谁。他们家,还要再一次做刀吗。
纵然程鹤白身份背景单纯,社会关系不复杂,然而他有家有亲不比孤零零的某个导演。更何况,他不偏不倚还挂上一个大名鼎鼎的谭岳。谭岳为了他受的冤,能公开道歉,为了陪他也为两人关系不受谴责,能转幕后。如此这般,程鹤白要是真没了,谭岳能安生,能不追究到底吗。
“儿子,就这么定了吧。”邵宏坤大巴掌拍了桌子,以示独断。
有些事情无不透风的墙,可一可二不可三。邵伟乾苦笑,心有隐忧。但他也知道绝对无法违拗父亲的定下的决断,也没办法阻挠凌道远借堂弟之手试探程鹤白的举动。一家人,都着了魔。去年那件事儿,得亏他在国外碰巧撇开,人跳出来看,清醒。
谭岳最近得到一个认识,比起舞台屏幕里的表演,生活才真正是刷演技的地方。这段时间他天天逢人就说“遗作”,说为了“纪念他”,连自己都快要被自我暗示地相信这就是全部事实。遗什么遗啊,那人明明就在身边呢。
谭岳想他,想得夜夜不能寐,狐裘不暖孤枕难眠。
可他就是不来。谭岳曾遣吴栋抬龙撵去接,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推脱说芙蓉帐暖度春宵,隔日早朝起不来。这理由谭岳不爽,但勉强可以接受。更要命的是又过了几天,他开始说谭岳是乱臣贼子居心叵测,既然谭岳自个儿玩得开心,就别找他一边玩去吧。
这小妖精真烦人,守着公寓三十平米的小单间,死活不放他媳妇去抢亲。谭岳开动脑筋,决定组个局把这小妖精约出来。公事私事,事情感情都给了了。
凌青原不是当真疏远他,只是觉得谭岳一天天驴唇不对马嘴,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是啥药。凌青原明白谭岳有企图有阴谋,所以故意不告诉。不单是让自己能够在他的“企图”里头本色出演,也许还更为了护他安全。
那索性就保持距离,冷淡到底好了。
凌青原最近还从室友袁薪那儿听了一个消息,电影《销明草》导演班底已定,最近在选拔演员。袁大个儿参加了视镜,有可能拿下其中一个分量极重的角色。
“据说剧组里面,导演和编剧不和。鹤白,你说这可怎么办啊。”袁薪忆起视镜时候的事儿。对面坐着的只有一个导演,一个编剧。两人一人一票,基本上次次都会吵架。要是有一个制片人在,剧中调停或者三票奇数都不会让现场火药味那么浓。
凌青原想了想孔节的脾气,问袁薪导演是谁。得知是个姓马的没听说过的人,他猜想宏新用一个酒囊饭袋来应付导演。
凌青原找袁薪要来了剧本,仔细读过以后,发现不少枝干和细节都背离的孔节的愿意。正如邵维明无意中所言,偏了题,架上肉锅炖汤熬肉。外加脓包导演,这种片子还拍他干嘛。
……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凌青原安慰袁薪,告诉他若真进组了,回头自己有空可以去探班,看看片场到底炮仗成什么情况。
晚上,凌青原接到谭岳的电话。两人虽然在闹别扭,不过每天照例都会厮厮磨磨卿卿我我地联系半天。谭岳的态度始终都是,不用翻牌子,就你一个,赶过快来。凌青原总会回他,那咱们先在电话里,把你最近做的事情说道说道。
谭岳不说话了,凌青原冷笑。接下来谭岳会千篇一律地:“你要过来我就说。我不说不是人。”
凌青原想他早已承认自己是乌龟王八蛋,这个誓言已经不成立,干脆反驳道:“我过去你若不说实话,从今往后就次次让我上。”
谭岳噤声。他相信凌青原目前体力上斗不过他。不过这茬事儿可不能轻易答应。往后日子长着呢,他大了那小妖精十岁,千万不能落人口实害了自己将来的幸福生活。
“宝贝,明天你收工,出来聚个餐嘛。”
好一招转移话题,凌青原在心里骂他,嘴上回了不去,不聚。
“咱还欠丁柏一顿饭。我最近有些打喷嚏,估计是那厮想咱们想得紧了。”谭岳摸了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等小爷心情好了再去宠幸他。”
谭岳问候了一声他奶奶,知道这妖精跟他犟到底了,十分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我已经跟丁柏约过了。不止丁柏,还有文隽,子钰和……老慕。”
漫长冷场。凌青原的声音好像从冰柜里-拔-出-来,一字一顿:“你一天天嫌我死得还不够透吗,这突然是要大白天下我借尸还魂了?”
谭岳听他咬牙切齿自己也撮了一个牙花。这话说得谭岳也觉得窝心难受,不过他依然拿出气魄强势盖过,决不妥协道:“已经打过招呼了。你明晚,记着要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