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五十章 剧情番外(1 / 1)
入冬多日,快到了年末,承平市才终于飘起了雪花。慕德礼家的熊儿子翻着挂历,以他的学识,还不足以看懂上面每个字儿。这小子字儿没认全,不过不要紧,他认识颜色和图形。
“机器猫,五天后有个圈圈!”
慕德礼正窝在自己最舒服的位置,喝着咖啡写着剧本。他懒散地朝儿子应了一声,眼睛还盯着自个儿的方格本。
“机器猫,为什么五天有后有个圈圈?”
“我家大雄会数数。”慕德礼头也不抬。
“为什么?”熊孩子不屈不挠。
“过节呗。”慕德礼算了一下日子:“圣诞吧。”
熊孩子念叨了一下圣诞节,忽然小灯泡一闪,冲到他爹跟前吼道:“我明白了!机器猫,给我礼物。”
“你爹没钱,要什么玩具找你妈去。”慕德礼轰了儿子,没成功把他赶走。
“我不要玩具。我要机器猫给我礼物。”
“机器猫你爹,没钱。”小孩儿太吵,虽然是自己儿子,他也不是那种特别有耐性陪儿子的模范父亲。
“不要玩具。我不要玩具。”小家伙顺着沙发往上爬。一脚踹翻了茶几上的咖啡杯,又把他爹膝盖上的文稿本给摔到地上,终于成功登顶。他坐在沙发背,一双脚丫踩在他爹的肩膀上。
“那你要什么。”慕德礼心疼却冲这个小恶魔不敢发火,他手忙脚乱从洒了一地褐色的咖啡汤里捞起来几张写满子的纸,一番辛劳已然在这场灭顶之灾里交待了。
“叔叔。我要叔叔扮成圣诞老人来找我。”
“叔叔出差了。”
“过节放假。”小家伙倔道。
“放假堵车了。”
“圣诞老人不坐车。”小家伙鄙夷地望着他爹,小眼神里分明说他爹没文化。
慕德礼摸了一把儿子,猴子捞月地把他抱起来架在肩膀上,走到日历跟前看了看,果然五天后就是圣诞节。一本日历翻到最后一页,这年又要过去了。
慕德礼正搜肠刮肚寻找还有什么借口可以哄儿子,好巧不巧电话来了。慕德礼朝儿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通了电话。
“您好。”
“慕编剧,关于剧本的事儿我想和您谈谈。”
“您改变主意了?”
“应该是请你改变主意。我是诚心诚意投资拍摄这剧本。”
“那真的抱歉了。”慕德礼说:“我的条件和上回一样,从未改变。凌先生,于我而言这并不只是钱的事儿。”
“慕编剧,请你体谅。”电话那边放下身价,难得一见地诚恳。
慕德礼一只手扶着肩膀上的儿子,走到沙发坐下准备长谈:“先生,我十分体谅您想为儿子做些什么的……心情。但是也请您体谅我渴望给朋友还一个清白的愿望。我觉得,这是不能拿来作为谈判条件的。”
“慕先生,你如果最近有空,请面谈吧。”
慕德礼顿了一下,问道:“您在国内?”
挂断电话,慕德礼感觉头发被儿子拽着,听见这小家伙打听是谁。慕德礼犹豫了一下说:“圣诞老人他爸爸。”
“圣诞老人他爸爸也是圣诞老人吗?”
“机器猫只有去看了才知道。不过,圣诞老人他爸爸不是圣诞老人的话,大雄,你会失望吗?”
约见地点在颐春花园,慕德礼先一步过去,给房间通了风,又烧了一壶开水。不一会儿传来叩门声。开门,门外是一个站得挺直,头发花白,面容肃整的男士。
慕德礼把他请进屋,带着一点鸠占鹊巢的愧疚道:“没想到您……”没有钥匙,慕德礼没好意思说出口。
“我是这家的客人。”凌牧把为了挡寒风而立起的衣领放平。他靠着沙发放松地叠起双腿,十指交叉。凌牧看着慕德礼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说道:“看来慕先生的确是青原的朋友。”
慕德礼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躬身双肘置于膝盖上支撑身体的重量,大言不惭地说了一声“不错”。
凌牧悠悠环视了一圈屋内,客厅里整面落地书柜,剧本、书籍、音乐和电影碟片,蒙着琴布的立式钢琴,缓缓开口道:“这么多年,看来也真是堆了不少了。”
凌牧并没有用太多时间感慨或者怀旧,他很快收回了视线,不让感情流露太多,脱离控制跑得太远。他稍微坐正,望着慕德礼说道:“青原很喜欢电影。我愿意投资,让他没拍完的电影都能与公众见面。慕先生,你既然作为他的朋友,应该没有理由拒绝我这个提议。”
“我能理解您作为……父亲,想为青原做些什么。不过从我的立场,我依然要追问您:是否知晓青原的真正死因。”
凌牧问:“他走了半年了吧。”
“今天刚好半年。”
凌牧收敛目光,静静沉思了一会。这个男人已经年过花甲,过分的敏锐和精英气质容易让人忽视岁月在他面庞上的镌刻。然而这番沉默,却无可奈何地显出人入迟暮,衰老和憔悴。
片刻后,凌牧缓过神来,神情微振,目光也有了聚焦。他问慕德礼:“这是你无法妥协的条件吗。”
“不错,凌先生。说实话,我发自内心感谢您愿意投资。但正因为是您,我才不愿意简单卖出青原的遗作。”慕德礼并拢双手,祈祷一般放在唇前,低眉垂眼。只听他又说:“青原这些年拍了五部影片,其实,是可以伸手找您要钱的。”
“我知道。但是我儿子他没有。”凌牧语调沧桑地感叹道:“我哪怕不再是他法律上的父亲,依旧还是带给他生命的父亲。”
“您……不要怪他。他那个家伙,只是太泾渭分明了。”
“说一个旁的理由,我为什么想投拍《小多多》,就是因为故事讲的是孩子。天真善良,让我想起他小时候……”凌牧对慕德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慕编剧,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给钱投拍,还拒辞不受的。”
“我不是拒辞,就像我很理解您此举是出于对儿子的爱。只是,我还需要弄明白一些……事项。这笔钱,是为他还是害他,我不能在他身后还给他增添烦恼。”
凌牧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害他?我是他父亲。”
“可您不止他一个儿子。”
听闻此句话,凌牧扬眉厚重的额头抬头纹掠过,他眼神瞬间凌厉,直视慕德礼道:“年轻人,你在打探一些多余的事。”
“我在。抱歉,我又在打听您商业帝国的隐私了。当然,您依旧可以答复我:无可奉告。”
“我不知道你搜到了什么,想向我求证。我郑重告诉你,你在误读和曲解一个父亲的心意。”凌牧认真端详眼前的后生,以他六十余载人生,商海浮沉识人无数,不会看不出来这个后生对他一定程度的不信和提防。
慕德礼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凌牧的资料:五三年生人,赶上了几乎除建国外的所有大时代大事件。反-右、跃进、饥-荒、文-革、知-情返乡后结识前妻,相爱并生子。后重回高考,做了读书人,高学历出来,下海经商。胆大过人商业直觉敏锐,九零年代初为博利渡重洋。不出十年扬名大西洲。如今更以科技为帆敢为人先,甚至涉足石油开采、海底探查。
他商业成就震惊四座,暴富之后以华裔身份投资国内实业地产,如今身家繁如星斗不可计数。
“您真心实意。我怕有人扭曲了您的这份父爱。”慕德礼回道。他想起凌牧曾公开遗嘱,将身后投资分为三份由儿子继承,至于实业则任贤为之。财富腐蚀人心,谁知到是否会有人嫉妒、觊觎一个前妻的孩子。
凌牧不再言语。他双手按摩太阳穴。许久之后方才放下双手说道:“我已经老了,会想儿子。但我没想青原走得比我还早……既然慕先生如此坚持,我也不强求。一句话,投资,我放在这里,他的电影若是需要,你可以拿去。”
“他的电影自然需要投资,可也有许多真心欣赏他电影的人。”慕德礼安静地回道:“我所认识的青原,从一开始就是最纯粹的人。同样,会有最纯粹的人欣赏。”
用钱来买艺术如同用钱来买一段亲情,可以理解,却令人遗憾。凌牧靠在沙发上,他尽全力了,他也知道自己来不及做得更多……更好了。
“他更像他母亲……青原有你这样的朋友,他应该很安心。”
“您过奖了。我是编剧,他是导演,我是他的笔,他是我的……灵感。”
两人枯坐,温茶变凉。谁也没想请另一个人走,谁也没想率先离开。慕德礼一左一右拿起茶杯,去厨房换了一杯热水。回到客厅,他听见凌牧说道:
“慕编剧,讲讲青原的故事吧。我不知道的,你了解的……”
“青原啊……”慕德礼温和地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眼中带笑:“其实我认识他时间不长,只是从大学开始。止于生命的一半。影院同系,同窗室友。”
“那时候他腼腆安静得不像个男生,好像刮个风就能给吹走。”慕德礼眼神飘远,回忆道:“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家故。”
“她母亲走得突然。”凌牧下意识地剖白道:“太突然了……连我都不知道。”
凌牧当初与妻子因为发展道路相悖,协议离婚。婚前财产分割,做父亲的一并提供了足够儿子上完大学的资金。他想,或许是这条线画得太决绝,以致儿子连母亲去世,都没联络他这个父亲。而他,远离之后更没多过问过这对母子。
“可能是这个缘故吧。”涉及朋友家事,当着人家面,慕德礼也不敢把话说死,他续道:“没有家人照顾……孤独生活过一年多的时间,让他不像同龄人那么爱热闹。”
“我很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熟络起来的。”凌牧问。对于妻子抑郁自杀的事儿,他抱憾,不愿深谈。
“因为我立下‘壮志’,要让他开心起来。”慕德礼笑说。
金秋的校园,新生的喧闹一波盖过一波。
“喂,老马,你这么顺口的名字是谁起的。”
“就是说啊马德里,你怎么不去表演系,人如其名你活脱脱一笑星啊。”
“德里啊,你该不是华侨吧,哪国人,西班牙!”
“闭嘴,你们这些伤风败俗的家伙!老子跟你们说过很多遍了,我姓慕,是叫慕德礼。说来老子原复姓慕容,慕容复他三十八代单传。老子的老子是嫌复姓太麻烦,才去了一个‘容’字儿。跟你们说啊,老子是大燕国皇子皇孙,你们是以下犯上目无尊卑,通通拉出去斩了。”
“小人给慕容公子请安,大燕国万古流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几个学生纷纷跪倒,效仿天龙八部里的阿碧侍奉疯了的佳公子。
“卧槽!我看你们几个才是进错了门吧。你们仨往表演系一站,还有谁敢说自己会演戏。”
丹桂开时,校园弥香。一阵风过,玉蕊飞花。薄云如絮如羽,掠过湛蓝天空在地面上投出浅浅的阴影。鸟雀低空掠过湖面,带起点点粼光。一个长相俊秀气质安静内敛的男生站在树荫下面,他的五官特别柔和,甚至都不会比这个季节的秋风锐利。
“你看,你们看看青原,向人家学学怎么团结同学。知道么,别老给人起诨名。”慕德礼说。
其他几个男生翻了个白眼:“那是因为人家跟你审美不在一个层次。人家阳春。你那点笑料太低俗,叫人看不上。是不是啊,青原。”
凌青原想了一下,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他轻轻抓了一下脖颈犹豫道:“慕德礼就叫慕德礼啊。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秋天正到浓时,他乌黑的头发,黑中略带些褐色的双眼,沉沉如水,如树上的果实。
“你们看到没有,这才是表演系招漏的学生呢。”慕德礼跟周围几个男生开玩笑道。
“我报的是导演系,没有错。”
“你听不出来我在夸你吗。”慕德礼翻了个白眼。
凌青原诚实地说了一句没听出来,几个男生都笑了,说慕德礼的笑料档次太低,够不上听众的胃口。
“我报的是导演系,没有错。这一点也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