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1 / 1)
当生活回到平凡的轨迹,连凌青原都倍感舒心。普通的三口之家,虽然拮据,虽然时不时有争吵,却也和睦温馨。平时除了工作,就是关心关心程母的身体,以及照顾鹭白的学业。程母并不清楚儿子找到了一份收入颇丰的职业——小费都比考勤工资多,她一如既往地兼了好几份清洁,忙得整天都闲不下来。
凌青原经常劝她不要这么辛苦,不过程母始终不相信什么服务生的夜间班,能是一桩挣钱的好工作。凌青原转念想这个女人大概是操劳惯了,也就不说什么由她去罢。
至于程鹭白,他平时只是帮她刷刷课外辅导而已,却不小心触发了什么开关,让兄妹感情蹭蹭蹭往上涨。对于哥哥交给她的知识,程鹭白只能用顶礼来膜拜了。
凌青原匀出了一点小费买了两本书,《基本乐理》和《演员艺术语言基本技巧》塞给程鹭白。程母埋怨他乱花钱,凌青原打着哈哈糊弄过去。而程鹭白再一次感觉到他哥哥是在玩真的。
“哥,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程鹭白对两本书爱不释手,连刷娱乐频道这个爱好都她被挤到了后面。
“我之前不是在大学城那一带摆摊嘛,有艺大的学生提过,久而久之也就记住了。”
“哥,可别是你早先准备走这条路,现在全盘拿来交给我吧。”程鹭白戳了戳凌青原的胸口笑道:“嘿嘿,给我说着了吧。”
凌青原懒得否认,既然程鹤白这位做哥哥早年有过这般打算,他不妨借来当挡箭牌。
上了几天班,时间转到了周日。程鹭白不用上课,凌青原也乐得清闲。但他那个不省心的妹妹一大早就把他揪起来,粗暴地拽着他脑袋去看电脑屏幕。
“你干嘛。”凌青原凌晨快四点才到家,难得能睡个懒觉,躺下没几个小时就被人薅起来,自然起床气十足。眨了眨眼睛,发现正对着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那是微博页面。
程鹭白显然没耐心让他自己看明白,横七竖八地开始解释起来:“男神的页面。看见没有,他昨天晚上晒的电影票。”
“看到了,电影票。”凌青原复读机一样重复着,缩回枕头里又要睡过去。
“不要睡!男神他微博说:他和方文隽打赌输了。方小哥提出要求,要谭岳集齐和方文隽电影海报的七张合影以及七枚电影票,才能获得原谅。”
“然后呢?”
“然什么后啊。”程鹭白把大刀板往旁边一甩,晃着她哥哥的肩膀吼道:“起来啊,陪我去看电影。邂逅男神!”
“什么电影啊?”凌青原半睡半醒间看到程鹭白近距离放大的脸,十分惊悚,本能反应地把她连人掀到地上去。
程鹭白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了了:“废话,方文隽还演了什么电影。《魂兮归来》嘛。”
“……把电脑拿我看看。”
事情的前因后果正如程鹭白所说,方文隽要求谭岳去收集七龙珠,哦不,是电影票。至于他们打什么赌,两人都没有透露。不过谭岳真的很大方地将自己昨天在迈天影院门口的照片,以及粉红色的票放在了微博上,顺手艾特了方文隽。
下面的留言已经疯了。很多人回帖说亲眼看到了好幸福。大量说求邂逅的粉丝都是更是不在话下。还有网友说,欢迎到申城观影,给提供来往返机票。欢迎全国巡回。接着立即有吐槽说,还不如把自己快递到承平市,在电影院蹲守呢。
看不清情况的粉丝问道:大神你在搞毛。立刻有人转说:大神你和小肉肉在搞毛。方文隽因为他婴儿肥的圆脸,敦厚朴实的造型,已经被广大观众称为小肉肉了。
凌青原以前和现在都很忙,都土的掉渣,没空玩这些指尖上的新媒体。被眼下这种互动和恶搞弄得有些摸不清头脑,这真是他前身生活过的世界吗。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淡定:“新的炒作手段吧。”
“男神有什么需要炒作的。那部电影跟他又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再说了,他和方小哥有什么可炒的,炫耀基情?”程鹭白在电脑上点点点,翻出了几行字塞给她哥哥看:“就知道你不信。瞧,男神写的影评,他是真的去看了。”
凌青原看见两幅照片和解释缘由的微博之后,博主又附加了一个评论和转发,一百来字精短的感想,都不能说是影评。“元悟一生颠沛流离,离家远行,却遇到了不白之冤。我第一次看这部片子,关注点都在那个时代,还有主角的经历上。总觉得还有许多细微的东西没有体会到。没关系,反正还要看(鬼脸)。生活在这个时代真好。爱你们(笑脸)。”
凌青原看到这段话,突然心里有点沉重。他不笨,看得出来,而且相信不只他一个,应该还有明眼人也能看得出来。这哪里是打赌和七龙珠,这就是广告。
问题是,广告炒作的还不是谭岳这个当事人。难道是在炒方文隽?
总不会是为了凌青原吧。他已经走了。谭岳一个新科最佳男演员,有什么必要去给一个死了的导演贴金。凌青原他又何德何能,劳驾影帝亲去宣传,来为他赢回身后名声。
“哥,陪不陪。”
“你要是想看所有影院所有场次,我也陪不了你啊。”凌青原酝酿了一下情绪,尽量自然而然地说道。
“当然不会,那样成本太高啦。没关系,我已经下好注了!”
凌青原听这姑娘说的,敢情她是当买彩票呢。他无语地苦笑着听程鹭白的“推理”。
“据可靠消息说,男神八天后要去外景地,一去不知多久。这八天以内,他应该还会去看的。否则很有可能片子就下线了。那么问题来了,他哪天有空,去哪里看呢。除去他可能的跑通告、上节目、接受采访和睡觉的时间,应该有十四个三小时以上的空闲时间段。之所以说三小时,当然因为还要算路程啦。那么在这十四个时间段里,影片有场次的是又哪些呢?”
“今天中午十一点到十二点半,魏丰国际。下周四晚上六点到七点半,大华影城。下周六晚上九点半到十一点,魏丰世纪城。还有大下周一迈天广场的一场。”
“你打算四场都看?”凌青原抬眉,看着程鹭白一副那当然的表情叹口气说:“就当你的推理是可靠的吧。照理,他昨天看过了,今天还看的可能性很小,除非他不嫌腻歪。所以今天这场可以划掉。下周四和大下周一我请不了假,所以自然就算了。周六晚上我可以调休一下,这一场没问题。”
“哥,我已经把范围缩小这么多了!”
凌青原置若罔闻地蒙上了毛巾被哼哼道:“这么热的天,嗓门那么大吵死人了。”
程鹭白换上哀求的凄婉的神态:“今天中午反正你也没事儿,就当我请你,好不好。两张国产片能多贵,我还是学生票。你陪我去看嘛,顺便讲讲演戏,实地教学。怎么样,是不是一举多得?”
程鹭白知道自己这个理由打动了她哥哥,因为后者蹭地坐起来说:“你先起开。让我收拾收拾,好了叫你。”
兄妹两紧赶慢赶,在十点钟之前到了魏丰国际的顶楼影城。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一购票才知道门口、前排以及正对屏幕的好位置都给抢了。
程鹭白满嘴碎碎念,怪自己手慢脚慢,不过还是选择了两个最靠前的相连的位置,虽然是角落。凌青原有些受宠若惊,反复向工作人员确认影片信息:“这是《魂兮归来》没错吧。”
“是的先生。”
不得不佩服,谭岳实在太有号召力了。凌青原有些自嘲也有些萧索,他想自己的电影宣传,还比不上一个人振臂一呼。两人买好票后,凌青原就想去休息区的长椅上等候开场,程鹭白不情不愿,非要坚持守在方文隽的光头海报前面。
影院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竟然把光头元悟躺在大雪地里仰望青空的海报放在相当显眼的位置,就凌青原所见,已经有好几拨女孩子上前合影了。
“要是没看到谭岳真人,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失望。”凌青原轻叹了一声。他转头问程鹭白,想知道那个丫头是什么答复。
“失望?唔……这倒还好。如果这次没见到他,下次再来才是粉丝的想法吧。毕竟要是容易见到,就不是男神了。”程鹭白转了转眼珠子:“不过当然,花钱买了电影票,要看得真是烂片,也会很心塞。”
凌青原一愣,反问道:“对与那些粉丝来说,没有自己偶像的,不都是没价值的烂片么。”
程鹭白惊讶地睁大眼睛:“咦,奇怪……没有偶像就是烂片吗。不好看的才是烂片吧。”程鹭白看着手上捏的粉红纸,有些迷惑地埋头念叨:“我刚才怎么没想过呢……如果不好看,我还会场场都看么。算啦,如果今天看后觉得确实没意思,我以后几场就只来堵人,不进场好啦。”
“不过哥,我还以为你会对凌青原的电影有信心呢。”
凌青原一慑,迷茫中仿佛有一团雾离自己很近,伸手却一触即散。对自己的电影有信心?凌青原活着的时候还真没想过这么多,他想得尽是怎么样精益求精地表达戏中主旨,怎样让每一个细节臻于完美,
他只是努力去创作。因为他热爱,这是他的表达,是他的画,是他的舞蹈和音乐,而真没想什么信心之类的。
他应该对自己的电影有信心,能直面真诚的批评和赞誉的信心。
“你难得这么聪明。”凌青原头脑放空,不知道望向何处。扶梯上上下下运来了一波又一波的观众,他们嬉笑着和方文隽合影,或者到前台询问放映时间和余票。如果他自己是普通观众中的一员,那么他关心的是什么?还会是票房、口碑和成本吗。
相较于里面有没有自己喜爱的明星主演,还有什么更能让观众为之吸引?他应该对自己的心血有信心,不是么。
“你夸得太没有诚意了。”程鹭白嘟嘴抱怨道:“算啦,等着也是等。哥你该给我上课啦……”
电影是十一点开始,不到开场前最后一秒,许多观众都不愿意入场。当然为的是堵人。凌青原催了程鹭白几次,依旧无果。自己干脆拿着票先进场了。
他不关心门外有什么噱头。凌青原这个自掏腰包挣票房的导演对正片内容的一分一秒也不想错过。
故事在襁褓的哭声中响起,画面从黑暗中铺开,一个半光鼠尾,灰布短褂的男人匆匆跑进产后妻子的厢房,激动地抱起刚出生的儿子。金秋,屋外是大片的庄稼地,和主人公袁家一样的佃农们正在地里劳作。乾隆三十年,童年的袁务,随父母生活在山东兖州宁阳县,家有薄产,世代务农。
兖州兴教化,农民能科举。袁父识字,也希望儿子能土鸡变凤凰,考廪生,吃皇粮。时间在牙牙书声中流逝。乾隆三十八年,一场大旱让宁阳农田里颗粒无收,接着又是漫天蝗灾。赈济如画饼充饥,赋税不减,薄产吃空,祥和的农家光景如泡沫一样眨眼破碎。
未久,袁父袁母弃世。九岁的袁务如诸多同乡一样,沦落拾荒以行乞为生。华北大旱经年不衰,不止宁阳,整个兖州已饿殍遍野。乞儿们已从夺食争食,到食尸充饥。
这片土地已经死了。袁务意识到,倘若不离开这片天降九日的大旱地,早晚不是饿死就被饥民咬死。可他没有路引。唯一能够离开故土枷锁的方式就是成为游僧道人,四处化缘。他扒下了曾经救助过他却饿死了的老和尚的僧袍,自行落发。曾经读过的子曰道德,却使他不忍把受之于父母的鼠尾舍弃。百般犹豫,元悟最后还是带着小包袱,装着鼠尾,开始了没有文牒的假僧的化缘之旅。
十年间,他行两江,下闽浙,沿途遇上了许多同他遭遇的假僧人。他们“互道师门”,“互称兄弟”。师兄弟三人沿途听闻太湖嘉兴、湖州一代水土丰美,无饥饿之忧,故而相携南下。谁知江南一代人表面厌恶僧道装邪弄鬼,实恶假僧道的真流民抢了他们的口粮。
“叫魂啦——”
妇人恐惧凄厉的声音在村中响起,回荡在黑压压的影院内,观众们都倒抽一口凉气。
电影里,这妇人的儿子不知原因地惊厥、不识人事,脑袋后面鼠尾巴已散,整整齐齐被剪下来了一截。“叫魂了、叫魂了,有人绞了我儿的头发,施邪法把童男魂魄给勾了去!”
“村东池塘里发现了一个木桩,上有刻字下有一片破布。是西边葛家二狗的旧衣。”
一段段真假流言在湖州府辖的小村里扩散,太湖、苏杭、嘉兴,各地都传言行乞化缘的僧道都是妖邪,拿童子衣物辫发,勾其魂魄,以修炼长生之途。恐慌从浙闽蔓延到湖广,从村民口耳相传上升到庙堂钦差。元悟师兄弟三人已然入地无门。官府捕头在他们的随身包裹里搜到了几束辫发,他们百口莫辩。
三人被拿入监牢。游僧们真的妖法惑民了吗。怨毒恐惧的流言毫无止歇的迹象。以人命换流言平息,还是查清案情,还事实一个真相。如何行事,知县知府拿不定主意,统统上报知州,知州拿不定主意上报钦差。上达天听。
天意就两个字:查,安。在反复而漫长的过堂、审问、施刑中,两个游僧不堪折磨而死。元悟认准了“己未行之事,不打诳,不认罪。”流民夺食让本地居民民怨沸腾,时光流逝,一年,两年……远处的大旱平息,恐惧与愤怒在疲惫中消磨。
“张大脚她儿子的头发是他三叔绞的。”
“葛二狗家遭了贼,是有人盗了他家的东西销赃东塘……”
是另有歹徒行歹事,为了善后,造谣有人勾去了童子魂。借乡民恐慌,嫁祸给游僧。
惊堂木响起,元悟跪在堂下听到官老爷的断决。他的腿已经残了。眼也瞎了一只。满目空洞已经挤不出一滴泪水。他去乡十年又十年了。黄澄澄的庄稼地还在记忆里,子曰君子已尽皆忘空,破碎的僧衣还穿在身上,带着发黑的血迹,脱不去了。
漫天的大雪,覆盖了独眼瘸子拖着身体走过的路。风起,雪下了又停。天色清冷,满目萧瑟,灰白遍野。最后一刻,他倒在雪地里,荒腔走板地唱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