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1 / 1)
凌青原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医院的。他只感觉从家到病房,路程可谓漫长。一路上太阳越来越远,天色越来越沉。日色渐薄,晚来风起,北方的天气哪怕夏天温差也是极大的,尽管这样,凌青原的汗水一滴滴地从额角渗出,顺着脸侧下巴脖颈打湿了衣衫。
“程鹤白,你要是难受就出口说一声。是你要背着护士跑出来,回头如果死在路上,被人知道了又变成了我的不是。”
程鹭白在旁边耍小性子。她觉得这个哥哥自打出了手术室,就跟换了别人的血一样性情大变。原来粗糙刻薄的脾气和直来直往的性子都没了,甚至连累受罪都不损她这个不省心的妹妹。反倒跟坚忍不拔的小媳妇似的,说什么都不回,有什么直往肚子里咽。
程鹭白是在用聒噪和她哥哥赌气,也是激他发脾气。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你不渴么。”
“把你流的汗灌到矿泉水瓶子里,说不定还能当运动饮料卖。”
凌青原没跟小姑娘一般见识,咚咚咚地戳着拐杖兀自走着。人行道上别扭的兄妹俩拉拉扯扯,歪歪扭扭跟跳交谊舞似的。路人见状慌忙绕道。
“你干嘛不要我扶。要是生我的气就直说。”程鹭白一颠一颠追着她哥哥,耍小脾气重音突出:“我今天看见了谭岳,就是开心。虽然没有要到签名……不过我跟他成功说上话了呢。下次要是还有机会……”
“谭岳近距离看还是那么帅,跟屏幕里没差。你听见没有他的说话声音,还有他的眼神和表情,迷死人了简直。”
“你够了没有。”
“没有。”程鹭白毫不客气地回敬,她沉溺道:“那些娱乐记者真不要脸,问的都是什么问题,简直不会说人话。你没看到谭岳话音刚落,那几个记者的表情。文质彬彬款款道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那群死人灰溜溜地闭嘴了。”
“大腕儿就是不一样,那派头。”
凌青原瞥了她一眼:“你这么迷恋?”
“当然喽。你看见没有潇云姐,举手投足都是女神范儿,虽然啦,和秦子钰比还差那么一点点。还好还好,我哪怕能成为潇云姐那样的就知足了。”
凌青原无语,闷头看路。
“哎我说哥,是你主动想要来走这么一遭,完了之后现在没话说还没感想的反倒是你,这不奇怪么。”程鹭白冲上几步正对着凌青原说:“哥,我们今天可是看到了谭岳真人了呢,回头要是跟同学说起,他们不羡慕死我。”
凌青原抬起头,挂着汗水的脸一片严肃。他警告地看着程鹭白道:“你见到明星心里开心,怎么想我不拦着你。不过收收你那想出风头爱炫耀的小心思,有些事情,咱们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对不对。”
“哥……”程鹭白拖着嗓子委屈地叫道。
“还有,我们今天是去祭奠的。你不要忘了。”凌青原指出自己心绪不高的原因,也是给程鹭白泼冷水。
“好吧……”程鹭白撇撇嘴:“说来也是,那么年轻的人,说死就死了。听他们评论给我的感觉,他自己结束了生命,好可惜啊。”
“他不是自杀。”
“可是那么多证据……”
“那是猜测和造谣。”
程鹭白看出她哥哥在这个问题上的拧巴,做了个鬼脸也就不和他辩了。收敛了有些疯癫的举止,走在他身边软声软气地撒娇道:“我说哥,你也真是的,平时总说我心不定,又爱胡思乱想。”
“想一想,老一代演员里你最喜欢的不是汪文强和李海生,你不常说这些老戏骨,头发丝儿都是活的。至于年轻演员里面,要我说你就是爱看谭岳的剧,你偏嘴硬不承认。不承认就算了,发型造了又抹了,今儿见到真人也当没看见。你这不就是想以身作则,教育我别沉迷嘛……你今天真是蛮拼的了。”
“哥,我知道你今天带我来也是想让我理智地看待这个圈子。这里面有人风光无限有人籍籍无名,有人作践掉价地活着,还有人就这么死了。他们吵架的事儿我也看见了,我也觉得那记者揭死者伤疤手段挺恶劣的。”
“不过你摆摊卖烧烤都能收到□□,遇到小偷和砸摊子的城管。娱乐圈也有它的苦与乐嘛。像汪文强和李海生那样,演了几十年的戏,口碑人品卓著的演员一定也不在少数啦。”程鹭白有些撒娇地低声道:“又不是处处都是骗子坏人,都是陷阱,哪有那么骇人听闻。”
“我就是把它当作梦想,就是向往,有什么不对嘛。”
“不是不对,是你还太年轻,还不明白……”凌青原看见程鹭白又想要争辩,缓了口气道:“你……一定要这么固执?”
程鹭白信誓旦旦,仿佛入戏了一般咬定:“我就认准了这条路,九匹马都拉不回来。”
凌青原冷冷回道:“想成为演员,你知道该怎么做么。你知道要付出些什么吗。”
程鹭白嘴上总挂了一整套“不切实际我偏要”的追求,妄想也跟发癔症似的信口就来。听到哥哥的反问,心里咣当一下:“我……”
凌青原就知道这丫头不知道,言辞犀利地先堵了她的嘴:“别说还要去选秀,当你哥哥是九命猫神呢。”
“我……去当群众演员,我去试镜……不对,我要先学唱歌,学表演,让自己能演戏!”
凌青原未知可否,两人磕磕绊绊地回到了医院。两人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病床上,可刚漏出一道门缝,两人都惊了。
房间里站了一票的人。
有几个白衣护士不说,连程母也在,两个孩子不知道遛哪儿去了她着急地六神不宁眼看要哭祖宗。最让人惊讶的是还有几个穿制服警察模样的人笔挺地矗着。
“妈……”程鹭白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程母连忙拉开门,搀着凌青原走进来。不见踪影的时候等得心焦,平安回来了也不忍心责备,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叹:“去哪儿了这是,这么重的伤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千万记住下次课别乱跑了。”
“妈,没事儿。就是屋里闷,出去散散心。”凌青原躺在床上环视一周,对着几个白衣天使温和道:“让各位担心了,没事儿。我下次绝对不乱跑。”
“最好不要有下次了。”护士长被他真诚的眼神打动了,也没忍心太责备他,只说先做个检查看看伤口的情况。
靠墙的两个制服见状上前,说是有些事情需要询问。凌青原和程鹭白互相看了一眼,朝他们点点头。这一回凌青原看清了他们俩不是警察,而是检查。前者管抓人和搜集证据,后者管审查证据、定性和起诉。
“六月十八日晚间发生在益民巷的袭击案件,三名犯罪嫌疑人已经缉拿归案了。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核实事情经过,以及提出处理建议。他们三人对于袭击行为供认不讳,并指出事情起因是因为你们欠了他们兄弟的钱,几次讨债无果,不得不出手恐吓,是这样吗?”
凌青原正在思考措辞。程鹭白看见他们身上的制服,心里就已经打鼓了,小心翼翼地缩在墙角既不敢说是也不敢否认。
“嫌疑人向我们出示了借款欠条,签字双方分别是陆有深和程鹭白,金额八千九百三十元。小妹妹,你就是程鹭白吗。”
程鹭白颤抖地点了点头,双手抓着窗帘不放,刚才说起明星和演艺圈时一副沉溺云端的迷幻表情全然一空。她一直撒谎,不敢跟哥哥和母亲说起欠条的事儿,也是她本能地觉得这是个要命的麻烦。程母听到金额,甚至还立了字据,惊恐地险些站立不住,她捂着嘴巴又开始低声啜泣。
凌青原镇定道:“先生请等一下。首先,我妹妹是未成年人,那位陆有深在明知这个事实的情况下却借钱给她,并签订欠条实在不妥。我怀疑,这个欠条压根是姓陆的骗我妹妹签的。”
“我们先撇开这个形式。我想知道程家,鹭白小妹妹,有没有在告知家里人的情况下找他借钱。是否确实拿到了这八千九百三十元钱。”
程鹭白哭着摇头,然后又点头。最后她也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只是一个劲地落泪珠子。
凌青原不知道做哥哥的程鹤白是否听妹妹说过借钱的事儿。只好挑挑拣拣避重就轻:“您也许知道,我妹妹是上了别人的当。一个谎称是‘选秀’的栏目组借口参加者需要交纳一万块钱的包装,实际是个圈钱的骗局。我妹妹年纪小没能辨别,拿了家里的钱还有那个姓陆的八-九千,给了这个‘栏目组’。”
两个制服点点头表示了解。其中一个开口道:“这是另外一个案子,目前这个‘选秀栏目组’还在逃,不过你们放心警方会尽全力缉拿归案。再说说你遇袭的事儿,根据你所说的,欠款是确有其事的。你妹妹借钱这件事,你知道么?”
“不知道。”凌青原一口咬定。
“可是欠款也是既成事实。”制服没有迟疑地追了一句:“从借款金额不足一万,和从家里拿钱的情况看,你到底是否知晓?”
凌青原纵然修养极好,也难免十分恼火:“先生,请问您为什么不去追究陆有深向未成年人非法借贷一事,以及对我妹妹有潜在不良企图一事?”
另外一个制服做了一个和气的手势,平声静气道:“程先生,您和您妹妹的整个遭遇,需要分成三个部分来看。第一,是你妹妹与所谓‘栏目组’之间,你方作为纯粹的受害人无疑,遗憾的是‘栏目组’的组织者潜逃外地。
“第二,是你妹妹与陆有深的借贷关系,以及你受伤一事,你们欠款是事实,对方追款的手段也是法律禁止的。我们建议以民事协商的方式解决。第三,是陆有深非法放贷一事,目前警方正在追踪调查,且没有明确证据指陆有深对未成年女性所行不轨。”
凌青原语气不善:“……所以呢?”
“警方没有找到路有深充分证据支持违规放贷和对未成年的不良企图,监察机关无法提起诉讼。至于你们双方的欠债以及讨债过程中遇袭一事,是一桩民案。所以我们来通知你处罚结果:袭击你的凶手三人治安拘留三十日。至于您的医疗和误工费,会由他们全部赔偿。至于欠款,您和您的家人依然是需要偿还的。”
“我们之所以不鼓励您上法庭以诉讼的方式解决,一个是考虑您的家庭,另一个也是证据……”
“我知道。”凌青原挥手打断了制服的滔滔不绝。他前身为了知识产权和法院打过交道,当然,他周围因为判离婚判财产而上法院的更多,所以相当明白诉讼过程是多么耗时费力不讨好。
警察只拿到了打人的凶手,那姓陆的还逍遥法外。何况妹妹还跟路有深签了借款协议。于是,检方也就只能就事论事,先把打人的茬给定了,按照民事矛盾给了结。至于他们身后的提线人,也只能走一步看一部,抓得着、怎么抓、怎么判都是未知数。
凌青原苦恼,没想到自己的死是一桩悬而未决的破烂账,这重生又遇到一档子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事。
“就那三个直接凶手而言,我没有异议。当然,我家也会尽快把债补上。”凌青原定了定说:“不过,陆有深这件事,我始终觉得没这么简单善了。”
制服安慰道:“如你所说,如果他行为非法证据确凿,法律上的处罚是逃不掉的。”言及此,双方达成了共识。既然完成了工作,制服也没停留就走了。
程母望着两人走远,困惑地问儿子:“他们到底说得是怎么回事,你听明白了吗。”
“嗯。简单说就是把我打伤的坏人给抓了,拘留。但是这三个坏人可能只是陆有深的打手。陆有深还在外面晃悠。另外,骗钱的‘选秀栏目组’跑到外省了,抓回来还要一段时日。”
“那赔偿那块儿呢?”
“他们仨赔咱们的医疗费,咱们得把欠的八千九百三连利息补上。”
程母不解了:“为啥这两块就不能抵消呢。”
“检方说了,一桩算一桩。咱欠了钱,他伤了人,这得一码一码弄清楚。”
程母歇斯底里道:“我们哪有钱还啊!那该就叫什么‘栏目组’赔给他呀,这些钱最终不都落到那帮骗子的口袋里了吗。”
“妈,您没听那些骗子还没影儿么。就算抓到了,能不能吐出来一万块钱连利息都不知道。”凌青原掰开了揉碎了,给这个不明白现在处境的女人做解释:“咱们要是能早点还了钱,还能尽快摆脱那个来历不明姓陆的,对咱家,还有鹭白也是好事。至少,她能安全些。”
“鹤白呀,你这说的意思我是听出来了,可是咱哪来九千块钱哟。”
“……妈,你不要担心。平时上班也别太辛苦了。这不还有我呢。我年轻,伤好得快,再过一周说不准就能出院。”
程母没辙,只能絮絮叨叨抱怨了几句自家命苦。接着又把躲在窗帘后面一直没做声的程鹭白揪了出来,连声说生的这个闺女就没个省心。
“等会你给我回家呆着去。别在鹤白身边扰他休息。你自己折腾出来的破事,已经让鹤白一身伤了,要再把他带出去遭了事,我看你还有脸对你亲哥么。”
“妈……”程鹭白拖着长长的哭腔。
凌青原感觉到程母对女儿日渐增长的满满怒意,赶忙调和:“妈,今天是我不对。是我想要出门走走就让鹭白陪我。我保证,直到我伤愈,都绝不乱来了。”
“鹭白她做了一些事儿,是不对。吃一堑总要长一智,有些事儿得明明白白好好说。别让她再犯错,就好了。”
程母保持着拽着程鹭白胳膊的姿势,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带着同样迷茫的表情望着凌青原:这个儿子哥哥受了个伤,怎么连性情也变得不太一样了。是医院风水的问题,还是换了器官换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