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1 / 1)
凌青原看到了自己确凿的死讯,消沉了一小段时间。通过无节制的休息和睡眠,以及不断强化自己对新身份的认知,这种处在移花接木“活死人”的状态也不再那么让他痛彻心扉了——既然决定用程鹤白的名义好好活下去,太过介怀也无济于事。
不过,凌青原的死因还是必须得追查的。打从尸体捞上来已经过了五天,警察正式的尸检报告还没有出炉。网络上,对于所谓的真相的谣言已经泛滥得甚嚣尘上。
“鬼才导演死因不明,深度解读自杀动机”有媒体甚至曝出这样吸引眼球的题目。
当年一个二流韩国女星的死都能引起网民经久不息的热议,何况一个死亡时机敏感,正处在盛年事业爬升期、风格鲜明特立独行的导演。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凌青原放心不下,那就是程鹤白妹妹鹭白惹出来的一摊子麻烦事。那个宣称是“选秀栏目组”的诈骗团伙已经卷款潜逃,可另外还有个来路不明的犯罪分子,企图借贷给程鹭白以行不轨之事。警方虽然号称在立案侦查,但一时半会儿也没那么快勘破。
要是诈骗团伙的赃款追不回来,程家就没有余钱打发那个不良的借贷方。妹妹还有自己遇袭是真,可是先欠了他们的钱也是真。仗着这个借口,那边狡猾的借贷人就能推脱自己不过是讨债而引起的肢体冲突,从而轻描淡写带过了“诱拐欺骗少女”这一深层次的企图。
凭借三十六年的生活经验,凌青原预感这件事相当棘手。
这两天他曾经闲聊般地问过程鹭白,到底是什么人知道她急需钱,而且肯大发善心地借给她大几千块钱。
那姑娘吞吞吐吐,十分羞赧。她说自己为了“报名费”而节食省钱的事儿周围亲密的朋友都知道,朋友们也挺仗义地会分给她一些吃食。有一个爱慕她的男生听闻此事,知道她经济困难,便主动提出个应急的办法。
“他告诉我,找那个叫‘陆哥’的男人能借到钱,他说‘陆哥’是私下放债收债的。没条件去银行贷款的人、短期救急或者小额缺钱的人都找他。”程鹭白说。
“你是自己找到‘陆哥’的么,还是‘小男友’带你去的?”凌青原严肃问。
“……没,赵霜同学他只是听说过这个途径,又没见过那个‘陆哥’。”程鹭白含糊道:“我不断找人和打听,后来才得到他的联系方式。”
现在回想那件事,程鹭白还是自责负罪的。遭遇这些,她也能回过头来看清楚,知道是自己笨到家了不辨好歹才惹祸上身。她还记得那个“陆哥”在太阳落山布满余晖的小卖店里,从自己的手包掏出一沓钞票,舔着手指数了八十五张递给她。那一瞬间,他笑得眼角纹长到头发丝,四颗门牙跟不锈钢板似的反着光。
“字据呢,担保条件是什么?还款期限又是什么?他给你钱的时候还说什么了吗?”
“……没,”程鹭白矢口否认,羞羞答答道:“他问我用钱干什么,我如实说了。他还问什么时候还给他,我说等我通过选拔通过,一赚到钱第一时间就还给他。”
“他什么都没说就点头了?”凌青原语气渐渐紧张。
“他说了……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他期待这份投资能有回报。”程鹭白下巴尖抵着胸口,面色通红也不知道是惭愧、负疚还是难过。
“妈也同意你这几天不要单独外出。”凌青原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转换话题:“她还要去上班,总往医院跑也幸苦。你学校那边期末考试既然结束了,就先帮妈的忙照顾一下我这个病人。高三补课暂时就先请假吧。”
比起“选秀节目组”的单纯欺诈,凌青原更担忧无故放黑贷的这个“陆哥”,还有她的小男友“赵霜同学”。他觉得这事儿更严重,性质像是有组织的设套诱骗。他既然是哥哥,不管妹妹做了天大的错事哪怕再不可原谅,护她周全也是责任所在。
至少也得等案件侦破,或者程家能把钱给还上,跟那个什么“陆哥”一刀两断了,凌青原才能安心让程鹭白一个人外出。
于是这几天程鹭白就住在病房,除了隔三差五在程母的陪同下回去拿些换洗或者日杂之类,都呆在凌青原身边。
其实凌青原也是不方便的。他一个大了程鹭白一倍年岁的男人,表面说是兄妹,但实际他心里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捡来的妹妹给他擦身换药,扶他上下床如厕或者清洁。于是穿衣下地的小事儿他就忍着不便和伤口疼痛自己处理了。换药之类他一个人做不来的,也等医生护士查房找理由叫他们帮忙,底线的底线也是叫程母来帮。
出于坚强的毅力和急迫地渴望生活自理的愿望,这个重伤员竟然好得特别快。
妹妹看出来哥哥凡是几乎不要自己搭手,自觉派不上用场的同时也倍感无聊。这次回家,她就从家里抱来了原是程鹤白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是现在每家人尤其年轻人的必备家电,凌青原不意外。让他稀罕的是居然见到了比厚刀板还不便携,而且处理速度堪比蜗牛的老式国产机。
反正不是用来编程绘图制作视频,程家兄妹也就用它上上网外加当作影碟机。
程鹭白把病房的电视调到娱乐频道,说是给哥哥解闷,自己就窝在椅子里塞上耳机对着电脑。凌青原没问她在看什么,频道里的内容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看来娱乐频道有意将他的死做成一个连续剧来炒话题,吸引人眼球。现在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就是他生前旧识友人的采访片段。
“我第一眼见到凌导,就感觉他会不太好说话。在片场他是一个相当冷硬的人,对每一个细节都吹毛求疵。不光是台词情绪、动作举止,他的苛刻甚至在光影效果、分镜头等等。倘若是在外景拍摄,自然条件有一点不满意他就绝对会重来,一直到满意为止。”
彭潇云,一个和凌青原合作过的女演员如是说。她曾在五年前拍摄的《孤岛》这部影片中出演过一个女性角色。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新人,不过由于她的演技过得去也会做人,后来有了不错的发展,在现在新生代演员中也算有不错的知名度。
“处在导演位上的青原就像个暴君一样,必须要让整个场面无条件地服从他的设想。可是在场下,他又那么低调内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总是安静沉默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脑子里装得还是拍摄现场。他无与伦比的敬业和热诚是最让我佩服的。”
王庆峰,凌青原的摄像搭档这样评价他。跟绝大多数导演一样,凌青原也有自己处得来或者用的惯的伙伴——编剧摄像道具师这一小撮人往往构成他的固定班底。
“或许今天还有很多观众不了解他。但我相信有些人和他的作品是绝对不会被时间淘汰的。他就像梵高,生前或许孤独,或许没有收获公众的认可,但是通过他的离世,会重新让人们审视这样一个人,他的艺术表答,他的坚持,他的精神和足迹。”
许钦,一个资深的影评人这样评价。他反复强调凌青原前两次入围玉兰奖最佳导演奖,却最终失之交臂是多么可惜。今年度本是他第三次入围,发生这样的事可谓天不与人,扼腕叹息。
又有几个熟悉的陌生的,圈里人表达悼念之情后采访短片结束。镜头回到市内演播室。距离这位导演十九日被发现死亡已过去五日,他的死因作为广泛讨论的话题当然不能一直被含糊带过。播音员肃穆郑重地说道:“根据本台记者从警方了解到的消息,凌青原导演并无外伤迹象,也没有从遗体中检测到毒物残留,抽检血液发现其中酒精浓度很高,而他的死亡原因确系溺亡。”
“由于还有若干疑点存在,警方也不方便透露究竟是自杀失足还是谋杀。死者为大,在此我呼吁电视机前所有收看本节目的观众,勿要以轻率的态度加以揣度。”
凌青原看着电视机里自己微笑着看向远方的一张照片逐渐消失,沉重的心情并未散去。落水的刹那他无任何意识,或许是他当时借酒消愁神智混沌的关系,那时发生的事儿一鳞半爪都想不起来了。
死因不明像一根丝线一样扯着他的神经,着实让他郁结。他甚至怀疑老天有意把那一段记忆给删除、刻意涂抹以让他从今往后安稳过上别人的生活。
缺少的那块拼图一定至关重要。纵然不能复生,他也不甘心他的半阙生命毫无理由戛然而止。
“哥,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伤口疼?”程鹭白从笔记本里抽出脑袋问道。
“没,这不是在看新闻么。”凌青原借口电视轻轻揭过。频道里现在正在播放玉兰奖的预热活动。距离二十八号红毯也就只有四天的功夫,造势渲染迫在眉睫。
满心遗憾,却又不得不承认:缺了谁,这个地球都照样转。
玉兰奖两年一次,国内电影界的最高奖项。今年度的主要奖项入围候选人和作品,其实凌青原之前都有了解。而他则凭借《魂兮归来》一片获得了最佳导演奖的提名。另外三位导演分别是执导了都市爱情喜剧《大城无小事》的李泽栋、古装武侠剧《药师经》的唐鑫和黑色幽默《西行慢记》的关芃。
与此同时,他的《魂兮归来》还得到最佳故事片奖的提名。
程鹭白作为一个向往娱乐圈花花世界的姑娘,叶公好龙地喜爱电影也是情理之中。她看见节目里在介绍各个奖项及入围名单,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这姑娘关注的重点自然和凌青原不同,她感兴趣的是最佳男女演员、最佳男女配角和新人。
“周家桦、谭岳、袁凭、王乐笛……”程鹭白鹦鹉似的跟着播音员念叨那些名字,跟着了魔一样无比激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最佳男演员里面有他,谭岳,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得奖的,否则天理不容。女演员嘛,应该是秦子钰吧,她在《药师经》里演的褚真真活脱脱就是一个仙女啊。”
凌青原听见程鹭白纯粹个人喜好,追星味十足的无责任猜想,哭笑不得。他自然是知道观众们的喜好,《药师经》的确是今年不可多得的好戏了。江湖场面恢弘,武术动作行云流水,剧情层次线条清晰,爱恨情仇熔于一炉。
他前世至交好友慕德礼,也是他的编剧曾跟他说,这部戏是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
凌青原捏了捏睛明穴,今年玉兰奖的舞台注定不属于他了。他排遣心绪地侧头看着程鹭白问道:“你刚才一直在看什么呢,目不转睛盯着电脑。”
程鹭白还想着获奖预测,听见兄长的问话愣了一下,随口道:“哦,没什么。我在看那个凌青原拍的电影。你之前不是叫我自己比较嘛。”
凌青原微惊。他没想到这个妹妹把他的话当真了,居然真搜罗了自己拍的片子,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你看了什么?”
“《孤岛》,没太看明白。《魂兮归来》还没有资源,我只看了花絮。”程鹭白干脆拔下耳机扔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点评道:“没意思。这个风格,我就知道他没戏。要我选肯定选《药师经》。”
凌青原这类话听得太多了,没太放在心上,反倒追问道:“为什么说‘没意思’呢。”
“看电影不就是为了开心嘛。《药师经》里有谭岳,有秦子钰,男帅女靓情仇纠葛,那样的江湖豪气十足,结局还是一个大团圆。《孤岛》实在太闷了……就因为三个男人选择不同,原来曾是朋友,最后分道扬镳。”
《孤岛》这部片子是在五年前拍的。时代背景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上海。三七年,有三个年轻男人带着满腔热血以笔为刀、以墨为血。他们同在当时一家知名报社担主笔,抨击时事,以鼓舞和警醒人民为己任。
八一三事变后,上海被日军占领沦陷之后,只剩下上海租界区如风中飘摇的孤岛。而这个孤岛,由于主权并不属于民国政府而受西方大国管辖,居然连日军也不敢明晃晃地侵占。
再说那三个男人,其中一个为了寻找救国真理前往敌后根据地,一个坚信大义正道在于正面战场并成为了国民政府的喉舌。而主人公俞柯,为了父母妻小家人的安宁,没有离开孤岛,却再也不负当时义气鞭挞时事,只是靠不痛不痒小品文的稿费糊口。
“我真的不懂。俞柯既然不满现状,为什么不去解放区。如果向往国民政府的待遇,为什么辞不就职。他还痛恨侵略,为什么要在日本人办的报纸上写花鸟鱼虫。”
凌青原笑了。他的眼睛浅浅地弯着,嘴角勾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我也不懂啊。”
“我还不明白,明明他们三个人都有痛恨侵略这个大共识,心里明明都想着一件事。为什么反倒在抗战几年里误解越来越深,以至彻底决裂。”
“真的是这样吗。”凌青原没有解答,只是望着程鹭白淡淡反问了一句。他想起电影里的俞柯有一句台词:你们说的主义我不懂,我选择的理由你们也不懂。从每个人迈出脚步的那天起,申报三剑客就死了。如今,我们只是沿着各自的射线越走越远。
“所以说,这种片子看着让人郁闷。不如快意恩仇花好月圆。”
凌青原打了个哈欠长如叹气,他没有去说教也没解释。或许他心里想得正如那句台词一样。
“对了丫头,明天陪我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哥,”程鹭白对于凌青原疾风骤雨变换话题的速度感到吃惊:“你没搞错吧。你现在能上路吗。”
“没事儿,听我的。不行就带个拐,不用你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