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鸩酒(1 / 1)
往后的日子,甜蜜得好像是凭空从别人的日子里移植过来的,罗衣不曾希望自己能享有这样的幸福,她的面庞滋润了,因受了恋情的浇灌,她的美好像一株破土而出的植物,一天一天地丰满起来。
阴雨天显得清新,艳阳天更是温暖,这目中所见的一切,无不透过有情人的眼睛,显出别样的光彩来。此时的夜晚,再也不是吞噬灵魂的空洞,而是滋养情意的密所,她热切地盼着夜晚地到来。
他教她吹笛子,一孔一孔都是指尖的温度,罗衣却只喜欢听他吹奏,每当两人坐在宫廷最高的楼台上,笛声顺着风,顺着飘落的年华和落叶,丝丝袅袅的飘浮在秦国的土地上,这笛声和着夜晚的凉意,落到人心里,却是暖的。
罗衣有的时候会忽然默默地哭泣起来,扶苏板着她的肩膀,怜和爱一齐涌上心头,竟会道起歉来,这时候,反而要罗衣来安慰他,“你有什么错?”
扶苏只是摇头,是我让你走下了神坛,让你知道了人间的喜乐,你的眼泪,自然也是要我负责的。
罗衣知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幸福不可能停驻在一两个人身上,可也没有想到,那结局来得这样快,让人猝不及防。
那一日,罗衣和扶苏一直待到破晓,才分别踏露而归,扶苏本要送她,却被她坚决地回绝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这种情况之前出过几次,都是疑神疑鬼的结果,她希望这一次也是如此。
我们当然已经说过,幸运不会永远的眷顾一两个人。
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像一抹前朝的遗魂,空空荡荡的在宫殿中穿梭,忽然,她的脚步定住了,像是撞到了一栋无形的墙,这面墙使用目光做成的,王者的目光,比什么都坚硬。
触到那目光,她的视线一抖,几乎要站不稳了,然而她的胸腔里有一股气,逼着她不低头。即使是低头,也不是现在,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的低头,简直可以作为一种武器来用。
“秦王陛下。”她开口了,语气悠远,有点像远方古刹传来的钟声,因为遥远,简直带点轻蔑的意思。
“给你一个选择。”他转过身去,玄色的袍服像是巨人投下的阴霾。
选择?罗衣想笑,选择死法吗?不然,难道你会看着我和扶苏双宿双飞吗?
“愿闻其详。”她语调沉静,她的美是静默的,凛然的,锋利的,此情此景,更添了孤冷。
“死或者生,在你一念之间。”
别卖关子了,罗衣害怕自己坚硬的壳会想冰雪一样消融。“还请明示。”
“去杀了扶苏,我就饶了你。”
“我不相信。”
“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我不相信。”她裂开嘴笑了,她知道,说完这句话,她已经再无生路可言,因此,也就可以畅所欲言。
“你为什么要接我进宫?既然接我进宫,为什么又不来看看我呢?如果你见到了我,就该知道,我早就是个疯子,我的心早就空了,什么东西填进去,都会漏出去,我根本就算不上一个人,如果你见到我,就会知道,我做出什么来,都是可以想象的。”
“这算是辩解?”
“不算。”她握紧了短剑,真想把它刺进男人宽阔的后背里,然后一切就结束了,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冲动,镇静和耐心是最后的砝码。
“辩解在这里,你可曾宠幸过我吗?你可曾赐予我封号,给我名分?我和这宫中的其他女人有什么区别呢?事实上,我又犯了什么过错,太子又犯了什么过错呢?”
这时候,她已经走到了秦王的背后,双手揽住他的腰,秦王粗暴地扯过她的手,忽然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那么美丽的脸,像是凄冷的月。
他早就定下了这个女人,这女人一定是他的,即使是死了,也是一样,他撕扯开她的衣服,她越是痛苦,他就越是满足,那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征服,他把这样的美肆意□□,那样的快乐,就好像南征北战后,享用自己的土地。
她咬着细白的牙,温凉的泪水不断从眼睛里流出来,他却还嫌不够,一定要让她哭,让她叫,让她痛苦地□□,这样,好像才能把自己的恨意发泄出来,他的痛苦和快乐都是男人的,是激烈澎湃的,是喷涌而出的,而她的痛苦却是绵绵不绝,细水长流似的,她终于忍不住抱住了这个男人,向她的施虐者求助,好像这个人就是天,自己的喜乐都是由不得自己的,欢乐和泪水都有这个人给予,她只能抱着这个人,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
这时候,他才满意了,甚至有闲暇抚慰她,这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是自己的领地,至于扶苏……“你说,我该怎么处置扶苏?”
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是不能插嘴的,任何意见,都只会让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全凭大王旨意。”
他对这个态度很满意。
他想了想,决定打发这个儿子去镇守边疆,他了解自己的儿子,风花雪月弄得很好,人也算是有才情,但是,造反的事情,无论是胆略还是能力,他都是做不来的,走吧,走远点,也免得烦心。”
太子离开了,罗衣才十九岁,已经走进了人生的死寂,有的人的生命来得很晚,到了三四十岁,才刚刚开始,有的人却来得过于早了,在容颜未逝的时候,就早早的耗干了精神的内核,这样的人,看起来,就有一种别致的凄婉。
秦王不再是秦王了,他是开创一统的始皇帝了,不过这一切对她来说并没有分别,她被迁入了更加富丽的阿房宫,秦王禁止她走出房门一步,事实上呢,她也早没有了那种心境。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老得见不了人,可是当秦王带着自己心爱的幼子前来时,罗衣从那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东西,像鬼火一样隐秘而暴烈的迷恋。
这孩子倒是像他父亲。
始皇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从此罗衣没有见过胡亥————直到那一年的夏天,罗衣二十九岁。
皇帝病倒了,胡亥和赵高秘密地谋划着什么,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她看在眼里,却一句话也不说,她已经不渴望再和扶苏相见,但每当想起那个白衣白裳,手中握着一管竹笛的青年,她干瘪的心总是撕裂的疼痛,久而久之,也就不想了。
接下来的事情,像是一场迷幻的梦,其实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什么分别呢?
胡亥把迷药掺进始皇的酒里,这个天神一般的男人陷入了沉睡,她从帷帐后转了出来,示意自己愿意动手,他看见胡亥惊诧的脸,有些好笑,她握紧了匕首,看着他。
这是个多么伟大的男人,有的时候,只要看他一眼,就会觉得被灼伤了,而现在他陷入了沉眠,显得那么无力,那么老迈,罗衣依稀看见了他的白发。
就是这个人,毁了我最后的希望。
她把匕首刺进了始皇的心脏。
胡亥把她搂在怀里,“好姑娘,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他看不见她的脸,她在笑,这笑容和她初见秦王时一模一样。
他和赵高联合发下密令,称令幼子继位,命长子自杀,扶苏那个傻瓜,当然相信了——父亲早就不在乎他的性命了,恰巧,他也不在乎。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晚上,有一个他魂牵梦萦的魂魄,同样遁入了大地。
“皇上,皇上!罗衣娘娘饮鸩自尽了!”
胡亥手上的平天冠落到地上,珠玉流了一地,像是女人的泪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