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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削瘦的女人,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子走到融情湖边。两人久久伫立,看着一大片湖水和一旁飘荡的芦苇。过了好久,女人问孩子;“听到了吗?”孩子咬着手指摇头:“没有。”
“再仔细听听。”女人蹲下,抱过儿子。
孩子真的听得很认真:“是什么声音啊?”
女人说:“这是一代名角在唱戏呢。”
孩子摇头:“娘,我什么都没听到。”
“嘘......”女子闭眼说,“你听,你爹在和你说话呢。”
二.
宵盛戏院的门童眼神极尖,打远就看见坐车来的是陆军官。那人个子高,劲瘦的身材,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戴着洋墨镜,身后跟着四个随从,身后跟着四个打扮体面的随从。
“呦,陆副官您里面请,楼上戚兰阁您的老位置给您留着呢!”门童笑脸相迎,一边踢了一旁的小厮喝道:“去,好吃好喝的给陆副官捧上去!”
陆积云边走边拿下洋墨镜,本是在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买不起坐票站着看戏的,回头见那么大动静,又见陆军官来了,纷纷往旁退给他让了条道儿。大家都是见过他的,他当上国民军北二十一区副官的时候消息疯传,说是一个二十岁的人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官,还是一位极俊的男子,眼眸如星,鼻子似刀劈斧凿,两片薄唇,不苟言笑。
陆积云坐定后,台上的戏子才像得了命令似的开始咿咿呀呀地唱。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尘烟
恁今春光情似去年
......
刚唱到极好处就听见一个男人的怒骂声,虽不是很响,但还是影响了陆积云。他看了左边一个名叫缇唤的随从一眼,后者马上授意出门查看。半晌,一个秃头肥膘穿镶金马褂的男人领了个穿粗布蓝衣的孩子进来,约莫八九岁,长发乱乱地系着,身子瘦得很,一双大眼水汪汪的,像是秋色涟漪的碧水,直直地看着陆积云。
缇唤道:“适才是班主在训奴才,惊扰到副官,特带人来请罪。”
班主点头哈腰,腰间一块玉佩摇摇晃晃:“是马某人的不是,副官宽宏大量,这次给您免单———不,不,以后您想来就来,宵盛戏馆就是您手下的了。”
陆积云没看他,只看着那孩子:“多大了?”
马班主刚想回答却被陆积云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那孩子脸上有一道疤,像是新打的,也不知疼不疼,张开小嘴细细地说:“十岁了。”
陆积云点点头,偏过头说:“马班主,这孩子却不是像个学戏的。这脸上的疤是怎么弄的?“
马班主僵着脸道:“不,不是伶儿,只是个小杂役。”
陆积云道:“马班主也算是个有眼力见的人,就这样的苗子竟也拿去当杂役使唤。”
马班主只觉得后背开始冒冷汗,结结巴巴地说:“这......这猢狲......打碎了几十个碟子......自然要......扣下受罚......”
陆积云不耐烦道:“让他学戏罢。”
缇唤递上几张一百的票子。马班主战战兢兢地收下,拍了拍孩子的后脑勺,说:“小子快谢恩!”
那孩子只委屈地眨眨眼,不说一句。那已转过身去的男人却又突然转过头来问:“叫什么?”
孩子还是细细的嗓音:“杜......杜桤。”
三.
容芩者,一双桃花眼,眉眼流转处,容容生情。台上妩媚芳泽,台下摇曳生姿,腰绵无力,口吐幽兰。自幼丧亲,戏中养成。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这样的美人自少不了孟蜂浪蝶的追随。
城中最大赌庄的李家二少爷给了他一只会念诗会押注的八哥,笼子是镶金的;布庄的尤老板给他缝制嵌满金丝的贵妃戏服,从头饰到绣鞋,十几样细细装在檀木箱子里;开酒楼的蔡老板直接搬了一小箱金条过去。
而容芩从不理这些人。他一天只唱一曲,唱完便回房。也不卸妆换衣,对着镜中的自己唱,唱着唱着就花了妆。
当梧桐树长出第一片叶子的时候,那男人终于来了。
八年的磨砺,男人不像二十岁时的那般略显稚嫩,而是散发着更深的男人味,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绅士的风度。但他的漂亮却没有改变。容芩记得他的星眸。他认为那是最温柔的一眼泉水,每次在夜晚想起时都会暖遍全身,四肢百骸都酥软。
楼下的班主又肥了不少,满脸堆笑:“陆军官光临真是让宵盛蓬荜生辉!陆军官您坐,想听什么您就尽管说。今天容芩的场子就是您一个人的。”
“容芩?”陆积云问。
“容芩是宵盛的台柱子,唱花旦极好。”
陆积云有些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台上的戏子似乎有些拘谨。陆积云喝了口茶:“开始吧。”
容芩看着台下的男人,张口便是缠绵生情:“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云髻罢梳还对镜
罗衣欲换更添香。”唱到动情处,容芩不禁想起了自己每天对着镜子唱的场景,为的就是有这一天。不禁抖声而泣,脸上的新胭脂也被冲刷出两条白痕。
一曲唱罢,他下了台,走近陆积云陆积云没什么表情,只抬眼看着他,以为是下台拿赏谢恩的,便道:“缇唤。”
缇唤会意,将一枚玉镯奉上。周边镶了金,玉是碧透亮泽的。
班主笑着收下,嘴里不断说着奉承话。
见他一双雾朦般的大眼睛一直看着自己,陆积云问:“还有什么事?”
容芩道:“您…不记得我了?”
陆积云看着眼前盛妆的少年,一双大眼里盈满了委屈,道:“是不记得。”
容芩咬着唇道:“我叫杜桤,今年十八了。”
陆积云突然想起八年前在这里遇见的一个八岁男童,道:“杜桤是么。都长这么大了,还真唱戏了。”
容芩低头:“容杜桤再为陆军官唱一曲。”
陆积云道:“罢了,我还有事要去李司令家,该走了。”
容芩还是低头:“那容芩晚上去军官那儿。容芩能有今天都拜您所赐,只唱一曲《投桃》来报恩。”
陆积云久不言语,容芩只好抬头看他。他微皱着眉,直直地看着他,目光灼灼。容芩耳朵开始发烫,手脚也不知道该怎么放。
陆积云挥挥手,示意随从都退下。马班主也识趣,给了容芩一个复杂的眼神就走出去关上了戏院的门。
偌大的戏院,只他们两人。台上敲打拉弦的人也都离开了。
陆积云面无表情,但在容芩眼中那是深情的凝视。他固定的步子都被打乱了。他像是喝醉了,心满意足地让那个男人凝视着自己,跟每晚自己在床上想着的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贴近座位上的男人。他的手是上好的暖玉,身子是诱人的暖衾。容芩像是疯了般,整个人软在陆积云身上,双手环过他的脖子。
男人眼神一沉,动了动修长的手,将他从身上推起,用一贯冷冽的声音说:“李司令该等急了。”
四.
容芩自此再没上过台。
但那些花大价钱的财主都是冲着他来的,不唱?砸场子!
容芩的房间在戏院后面的一个小四合院里面。从小院的楼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戏院里面的情景。他换回男装,天天侧倚在小楼的窗台边往戏院看,看有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但陆积云再也没来过一次。看到马班主正在赔笑脸,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快意。小时候被他踩在脚下欺打辱骂,如今自己已被捧上天,而他还要看别人眼色。自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还是靠的陆积云的随口一说。
以为风波几天就会过去。当时在第六天的时候,票号的张老板就带着伙计上门了。他们闯进了容芩的房间。容芩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跌坐在地上。
张老板示意手下,抄着家伙直逼地上发抖的人。
“爷肯花钱要你那是抬举你,竟那么不给面子!今儿个不收拾你爷就不姓张!来人,给我打!”
鞭子落下处,皮开肉绽,但容芩紧咬着唇,不哭出声。马班主被一旁的人拦着,一脸肉疼,生怕摇钱树没了。
十几鞭后,容芩麻木了,耳朵开始嗡嗡响,视线也开始模糊了。
突然,一群身着黄绿色军装的士兵荷枪实弹地闯了进来,最后进来的是陆军官。张老板早就吓得让人收了手,缩到一旁。
“张老板,这戏子怎么冒犯你了?!”声音严厉,微带怒火。
容芩此刻却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挣扎着要爬起来,满眶的眼泪也终于流了下来。他是掌握兵力的军官,一言一行都威严外露,看淡人命,却在长鞭下救了他两次。
不管他是何许人,自己再也不能逃出他的劫。
军官府没有多豪华,只比寻常人家大了些,多了四个军人守门。
衣衫褴褛的的容芩被带到柴房。一把利斧,让他劈五十斤的柴火。容芩二话不说就劈上眼前的大木块。身上的伤一扯动便流血,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紧绷着身子挥动着重斧。
这是陆积云要用的柴火。
三个钟头后,他又被带到水房。此时他已经两腿酸软,头重脚轻,全身上下都钻心的疼。一根扁担扔到他面前,让他担满十个大水缸。他鼻子一酸,但还是直起身,毕竟......
这是陆积云要用的水。
可是才两缸后,他便脚一软,水桶倾斜,整个人摔在扁担上。
醒来时,看见陆积云的脸。脸色不好,眉头紧皱。
容芩想笑,却又绷紧了脸。那人在给他上药。
陆积云用棉签轻蘸药酒,抹在他细瘦的白玉般的大腿上。那道鞭痕骇人得很,针刺般的疼,但却是他十八年来最难求的滋味。
他竟恨不得现在就死去。
陆积云开口:“八年前我救你,不是为了你再去被别人踩在脚下的。劈柴担水,不是你能干的。好好唱戏,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他结巴:“我......我只想......只想给你唱......”
陆积云:“你唱,我听着便是。就是我不在,你也不能这样子。”说着起身道:“好点了的话,我派人送你回去。”
五.
夜。
容芩躺在床上,月光如水般洒在他身上,映得他脸有些病态的苍白。
今天陆积云走出门后,他看见一件白衬衫挂在衣架上。
现在在他身上。它蒙着他的脸,他贪婪地呼吸着属于那人身上的味道,然后化成一团热气,积聚到腹下。热,像极了今天被他触碰时的热。
他把衬衫盖在下身,伸手下去,生疏地靠着本能套动着。他觉得浑身像是被抽光了力气,胃里有股气在翻腾,脑袋像是被一根绳子拽着,怎么转都是疼。那白衬衫混着陆积云的气味紧紧拥住他。他越想越委屈,不顾身上的疼痛加重了力道,直逼出眼泪来。
结束时他紧紧抱住那白衬衫,哑着声音道:“......积云。”
声音中带着令自己都动容的深情。
一九二四年。
容芩坐着手拉车去闹市。路上人很多,不管是男是女都吊眼瞟着他。他有些烦躁地用围巾裹住了自己的脸。
那么快便是冬天了。
柳商的店就在闹市旁。他是一个三十七岁的男人,但也是漂亮。虽然有了皱纹但也不影响他笑起时的英气。
最重要的是,他不笑时,很像陆积云。
容芩二十了,也有一方面的需要。饮食男女,七情六欲。自己动手也渐觉可怜,正好那时在台下看见柳商。两人眼神相交时便会了意。一打听,是染厂的老板,家住在东区闹市,当即准备了一下就招呼了一个人力车夫出了门。两边都是卖小吃的。豌豆荚儿,糖油粑粑,炸咯吱窝,芸豆糕,糖果卷,香气四溢,叫卖声也此起彼伏的,但容芩却一点兴趣也没有。
很快便到了一栋洋房前。容芩付给车夫一个大洋后,就站在门口,犹豫不决。这时背后出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把手搭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说了声:“容芩,我们进去吧。”
容芩是没进过洋房的。里面的一切他都没怎么见过。柳商笑,任由他四处乱看。。最后柳商领着他进了一个房间,里面点着蜡烛,桌上放着红酒跟餐具。
容芩没吃过西餐,看着桌子上的刀刀叉叉也不知该怎么使。柳商把一盘牛排切成小块,放到他面前:“这样方便些。”容芩有些惶恐,只顾低头吃东西,不敢抬头看柳商。
柳商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把红酒换了,放了一个不知名的瓶子在桌上。他打开瓶盖,从瓶子里倒出了些澄清的淡黄色液体在容芩面前的高脚杯里。容芩老远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酒味。
“海马酿酒,滋补得很。”柳商笑,拿起餐巾替容芩擦了擦嘴。
容芩微红了脸,拿过酒杯微抿了一口,辛辣刺喉,但味道却是极好的。他斜眼看了一旁的柳商一眼,一仰脖,尽数喝了。
柳商拦不住:“别喝那么急,小心呛着。”
这补酒烈得很,一口闷下去,容芩就觉得胃部像是烧起来了一般,没过多久就晕乎乎的了。
柳商爱怜地搂过脸上泛红的容芩,在他脸上轻啄一下。容芩没有拒绝,只是微眯着水汽迷离的大眼看他。
窗外传来了一声枪响,惊飞了树上的鸟儿。
柳商却没有理会,抱过怀中的美人移步床前。他轻触容芩的唇,容芩却毫无反应。
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容芩还是能一眼认出来人,即使他快失去意识。
陆积云身着黑色风衣,满脸怒色。他走进房间,伸手拽起瘫在床上的容芩,将他裹进风衣里,冷笑道:“柳老板真是好兴致,不过这人我得带走。”
一路上车开得飞快。从东区到南区只用了不到五分钟。
但容芩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脸红的厉害,还在不停地嘟囔着什么。进房后容芩突然缠上身来。陆积云怒火未熄,一抬手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耳刮子。军官的巴掌是吃不得的,剧痛让容芩清醒了几分。
“杜桤,你就这么作践你自己?!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被他打得骂得委屈,容芩也回吼他:“我怎么就作践自己了?!你情我愿的事谁管得着!而且今儿个就算柳商他强要了我也跟你陆积云没有关系!你凭什么来管我!我就是做定了兔爷儿了你陆.积.云也管不着我!”
陆积云咬牙道:“你就这么想要,想当兔爷儿?!”
容芩吼:“陆积云你看不起我就直说!不要这么羞辱我!”
“羞辱你......”陆积云沉声道,“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