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三阙 长生知苦难（1 / 1）

那是一个仿若仙境般的地方。

明明冬日，却盛开着满池的莲花，冰冷如霜。丝丝毫毫的脉络在掌心分明，冰雕一般的花苞却绽开一瓣，盈盈荧光隐隐约约浮动，暗香荏苒，凝光微展。

清风拂过，轻纱扬起。

隐约露出纱帘后清艳的容颜，比莲花更皎洁，比冰霜更冰冷，比月光更脉脉。

梳雪愣住了，甚至忘记了寒冷带来的不适。

直至见到这个女子，她才懂得何为芙蓉如面柳如眉，何为美人如花隔云端。

芙蓉如羽织织作她双眉，星汉作绣线勾勒她眼尾，水波是长绸拂过她唇畔，蝶翼似绸缎展成她长发。

直至见到这个女子，她才懂得何为世间至清至艳至美至洁。

煜文让她帮忙用幻术潜入这殿堂中，就是为了见这个女子？

煜文伸出手去拂开垂落的纱幔，仔仔细细地看着躺在冰床之上的女子的容颜。他呵出一口冷气，笑道，“萦纡，这么多年的等待，终于结束了。”

他如玉的手伸出，轻触女子光洁的额头，那一刹那，似是穿过了虚无的一切时光唤醒了所有的等待，那仿若上天恩赐的身躯竟在一刹那扑散作无数荧光，碎成无数凝光，缓缓地，缓缓地落入了煜文另一只手中的小玉瓶中，他无比慎重地封上玉瓶，放入怀中。

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痴恋，都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他回头看着在见到萦纡化作荧光的那一刻就呆住的少女，笑道，“要不要听个故事？”

记史一族，隐匿于世间。

百年一出，记天下百事。

记世间龙脉更替，苍生兴衰，盛世浮华，更兼天下凡俗种种平淡事。

这一代是梳雪入世，而百年之前入世之人，名叫——萦纡。

百年前，记史一族弟子萦纡入世。因其倾国容貌被天下传唱，也正是那时，记史一族千百年小心翼翼的隐匿终于被打破，记史一族之名才真正大盛。曾有诸侯倾尽十三城池愿换她一人，曾有少年见她一眼相思误终生，曾有画师为她一人封笔至此不碰丹青笔墨。然而后来她最终销声匿迹。世人皆以为她早已返回那化外之境，却不知，萦纡更改姓名，成了天子夜君阖后宫中最为宠爱的宠姬——羽夫人。

“萦纡违抗族中召回之令，执意要留在夜君阖身边也就罢了，至多是自愿脱离本族的命运，”煜文似是想起了什么讽刺之事，淡淡地笑了，“可夜君阖要的是记史一族的长生秘宝。”

女子陷入爱河之时，最是痴傻。

“夜君阖让她去拿那长生秘宝，萦纡便去了。”

千辛万苦偷取秘宝回来的羽夫人却听到那温柔地抱着她，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们二人生生世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的良人嗤笑她的愚笨。这个帝王所求，从来都不是一份长长久久的爱，他野心勃勃，他旺盛精壮，他害怕衰老，他要的是这江山大业永永远远在他手中。他要做那真正的千秋万代之帝。女子对他而言，不过是工具，从来不曾付出感情。

女子爱意破碎之时，最是可怕。

付出一切的羽夫人几近疯魔，将秘宝交给了前来追捕自己的哥哥——煜文，自己独身走进了大殿。

终于明了一切算计的羽夫人，赤足红衣，走近了帝王，言辞激烈交锋之下，被盛怒的、她曾以为是一生归宿的良人亲手扼死。

她最终是死在自己心爱之人手中，即使这个人从未爱过她。

或许那个野心勃勃的君王也对萦纡有过几分喜欢吧，他请来秘术师，保她尸体不腐，然后封存了那一处宫殿。不过，也仅仅只是喜欢罢了。

而煜文，遵循妹妹的疯魔之际的不可理喻的要求，使用了秘宝，得到了长生，只为亲眼替妹妹看这个男人一生最爱的江山崩塌的那一刻。

只是，眼前这个玉一般温润，雪一般轻盈的小姑娘，却超出了他所有的计划。

煜文努力掩藏眼中的温柔，看向了认认真真听他讲话的小姑娘。那覆在她额上软软的额发让他手心发痒，好想狠狠揉一把。

而他的确也这么做了。

梳雪捂着乱七八糟的额发，气呼呼地瞪了煜文一眼，然后乖乖地开始发问，“这么说，煜文也是我的前辈啦。”

“是啊。”

“可是，藏书阁里的书本记载，只有萦纡，没有你啊。”这也是为何，她在听到煜文名字后毫无动容的原因。她可从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啊。

“因为，”煜文有些无奈地说道，“所谓长生，其实是交换。”

“交换？”

“我用自己的因果，来交换了长生。所以，族中跟我一切有关的东西都会消失，族中跟我有关的人都会忘记我，”煜文仍然记得，亲眼看着族谱上自己名字的墨迹化作飞灰时的心情，“就像完全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一样，所以，秘宝的失踪也没有遭到追查。”

被昔日所有朋友忘记的滋味是怎样的呢？煜文不想回想。

只是，为了实现唯一的妹妹临死前的愿望，他只能承受。

“不对啊，如果你交出了自己的因果，那为什么我还记得你呢？”梳雪满目好奇。因果可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如果消失了，就相当于斩断了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

“你啊，怎么这么多问题。”煜文宠溺地看了梳雪一眼，“我只是支付了部分代价，剩余的代价，将在一切结束之时收取。”

现在便是一切结束之时了。煜文心里想道。

梳雪蓦地睁大了眼睛，水波粼粼在眼中晕染开来，她也意识到了这个结论。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她努力睁开眼皮，然而眼前的人影却逐渐模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煜文伸手抱住了梳雪，看她在自己怀中沉沉睡着，“只有一瞬也好，我希望你在知道一切之后，仍然记得我。”就算最终，你会忘记我。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梳雪的额头，“愿你一生平平安安，喜乐安康。”

这个男人，在少女清醒之时时刻克制着不敢流露出一丝情感，唯有在她昏睡过去之后，才敢极为守礼地在少女的额头上烙下轻轻一吻。

他不敢让她知道，因为若是情感发芽后，到达遗忘那一刻之时必然是撕扯根茎般的痛苦。他不敢那么自私，只能不去招惹。他将一切悲欢隐藏，道一声——喜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