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十二章:空忆一场(1 / 1)
他打完最后一通电话,把手机随手一扔,随即重重地靠在沙发上,双腿搭上茶几。
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虽然早就有了觉悟,但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缓不过气来。
正当他阖眼欲睡时,忽然响起了极其令人烦躁的踢门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只得起身开门。
门刚一打开,仕容就冲了进来,把一叠文件扔到他身上,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后事都处理完了?!”
他不置可否,随便翻阅了下,把文件放到茶几上。他非常清楚自己这种沉默的态度会引起怎样的后果,所以他坐了下来,一边浏览着前些日子为那个人定的杂志,一边等待着,等着眼前的人发作。
仕容像是下定决心要和他对峙到底一样,也坐了下来,但是身边除了那份无聊的文件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供下手,他单手扶额,双方就这么沉默了几分钟,最后仕容还是败下北来,叹了口气,“你真的非走不可?”
“我必须走。”丹晋态度也有所软化,毕竟是相处了那么多年的老友,更何况,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那丹伯父他们呢?你打算怎么办?”
“爸妈那边我已经说了。该处理的……我都处理好了。”
“你确定?”仕容反问道,他狠狠地瞪着眼前一脸从容冷静的人,试图用这样的对峙挖出这个人最后一丝的犹豫,可是他始终敌不过,没有人可以使这个人屈服、没有谁能找到他的弱点。这几天来,丹晋有条不紊地交代着所有事物,面对不同的人,他准备了不同的方案和说辞,一点一滴,毫无纰漏。在看了那些文件之后,其他的问题你都已经无法再问出口,因为熟悉的人都知道,他能告知的,在这些文字里都已尽量说明。拿到这些东西的人,都只剩下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无法阻止、无法挽留,至多不过是问一句“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可是他不能仅仅做到这一步。
他必须问得更多、说得更多、做得更多。
因为除他以外,这世上已经没有谁还能来做这样的事了。
当你站在悬崖边上时,需要有一个人来问出那个最后的问题,就此回头、亦或是坠入深渊,当你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必须有这样一个角色的存在,这是这两个曾经共患难的人才明白的东西。可是这个固执得像块坚冰似的混蛋,以他一贯的方式,又把自己的情绪隐藏了起来,偏偏他还很清楚自己这种捉摸不透的态度会令人生厌,仕容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我确定。”丹晋沉默许久,终于做出了这个回答,“如果以后他们有什么事,就只能靠你……”
“你以为我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仕容一拳挥过去,丹晋本能地避开,脸上依然波澜不惊,似乎早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自私自利也有个限度!你抛弃家人朋友,为的就是这么个破理由?!你身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心被扔到西伯利亚去了吗?告诉你,要托付后事找别人去!”
仕容一边见势出招一边怒道,起初丹晋只是闪避,后来不知怎么的,竟也反击回去,两人大打出手。
这一架打到最后自然是没有胜负的,不知是谁先弃战坐了下来,总之两人靠坐着墙,同样汗水淋漓、同样狼狈落魄。
“你现在糟透了!”
“你也一样。”
“说真的,你真的是个混蛋。”
“我承认。我的确……是个混蛋。”
仕容接过丹晋递过来的水,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半下去,听到丹晋说话的声音,差点没把胃给喷出来。
“我本来以为,会是她来对我说这些话。”
“你是说……睢夭?”仕容回忆了一下自己头脑中的信息,反驳道,“她会像我这样骂你?开什么玩笑!”
“目前还没有过,但是她性子挺……孩子气的,话一没藏住、就直接说出来了。
“而我这次,是真的非去不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总该有个了结。
“那种感受,我也不奢望你们能够想象,如果不是这样的时刻,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我真的、执着得太久了……每一世都为此付出了太多……每一次周围的人要承受的痛苦都太多了……
“累卵之危……容不得我再……犹豫……”
丹晋的声音时断时续,最后微弱得几不可闻,本来仕容还以为是情绪所致,扭过头去却发现他已经闭眼睡着了。
也是,这些天他一直在处理这些事,恐怕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更何况还打了这一架。
仕容捡起两个空瓶子,随手投入对面的垃圾桶里。
临走时还不忘踹丹晋两脚,反正一时半会儿他也醒不过来。
“把一堆烦心后事都留给我们,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混蛋。”
他按下空调遥控,带上那份文件,重重地关上了门。
一只金色的蝴蝶从他眼前飞过。
那飞翔时的轨迹多么美妙,在空气中带出一条曲折的光线,金色的磷粉点点落下,从此消逝。
他不自觉地被吸引了,甚至忘了父亲方才的嘱咐,视线随着蝴蝶起起落落,他迈开脚步追了上去。
最后蝴蝶停下了,停在……一个人的食指上。
他顺着手打量过去,是一个素净瘦弱的姐姐,在他所见过的人当中,她算不上太漂亮,但是她的眼中,隐含着深深的悲伤。他知道,因为他看到她,就像看到同样隐藏了的自己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莽撞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那人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丹晋不知所措地低头站着,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过了一会儿,刚才那只蝴蝶竟飞了过来,在他周围绕来绕去。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蝴蝶竟像刚才那样,停在了他曲起的指节上,淡淡的金辉散发着温暖的光芒,若不是那若有若无的细小触感,他一定会觉得这是一场太过玄妙的梦境。从眼角的余光里,他仿佛看到一抹淡淡的微笑,映着那金色的光芒,一切显得更加不真实。
待他再看时,蝴蝶已经消失,人也已经不见。
而令他意识到当时的一切都不是幻觉的,是一场大的变故。
他曾经在那段日子里不止一次见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可他一直都不敢确定。
这场变故牵涉极深,不少名门望族都面临着灭顶之灾,而将丹家以及世交睢家免于这场灾难的,是一个女子。当他从父亲那里听到一些零星的话语时,已经是两年之后。本来险些受害的睢家,因为一场联姻,因为一个人以自身性命为祭、动用了禁术,成功地转嫁给了暗中作梗的纶家,从而扭转了局势。虽然手段不光彩,但的确拯救了两个大家族的上下众人。
循规蹈矩地又过了六年,当他偶然来到一棵老槐树下,看着树叶间漏下的阳光,不经意想起当年那只金色的蝴蝶时,他正好是他们相遇时她的年纪。
“十七岁了啊,再过两年就赶上我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丹晋吓了一跳,可冷静的本性立刻让他镇定了下来,没有显出一丝狼狈
是个女子。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坐在树上?
他往前走了一步,转过身抬起头,一个白衣女子坐在树枝上晃着双腿,那容颜比记忆中更加成熟一些,而那双眼睛,还是没有变。
“是你?!”丹晋惊奇并且疑惑,他实在是很少会有类似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
然而对方的反应显然比他激烈得多,花容失色地指着他,吃惊地叫道,“你、你、你!……”话音未落就把自己从树上给摔了下去。
丹晋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美人在怀依然瞠目结舌,过了半晌终于把那后半句话给说全了,“你看得见我?!”
她扑腾着从他怀里跳下去,走远了几步,又倒了回来,“你居然能接住我?!等等、等等,让我想想……为什么……”
静静地看着她像只小鸟一样在面前焦急地来回踱步,丹晋好不容易忍住笑,问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啊,我死了好几年了,骨灰都早沉入海底了。”她随口答道,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脸严肃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害怕?”
“你都知道我已经死了,你为什么既没有尖叫也没有跑开?”
丹晋微微笑着。
“我为什么要怕?这正是我这些年一直希望的。”
他把手抚上她的脸颊,温度不似常人,可确实有着实实在在的触感,不是人,也不是鬼,那么,你现在究竟是什么?
他满意地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含笑的眼中充满了多么深的温情。终于,让他在有生之年等到了这一天,再次相见的这一天。
可是一阵风过,眼前的人却再次消失不见。
他忽然有些紧张,生怕这一切只是他的一个梦境,而当他看见自己停在半空的手时,他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一丝感觉,旋即放下心来。
“明天我还会再来。”
可是接下来几天,他几乎从早到晚都呆在这,却一次都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但是他并不着急,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就在附近,但是她把自己给藏起来了,小心翼翼地不让他发现。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不想见到他吗?可当时她眼里分明有一丝喜悦,这么些年,她应该从没有和人说过话吧,不然那天也不会那么的惊慌失措。
日子一天天过去,可丹晋从没有萌生过放弃的念头,每天临走时他都会留下相同的话,然后第二天他的到来便兑现了那句诺言,如此反复,持续了一月之久。
家里人都觉得他的举止太过诡异,甚至怀疑他被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可是除此之外,他在家的表现又无比正常,他要做的事,没有谁能够阻止。
“你每天都这样,会被人当做疯子的。”她的叹气声悠悠传来。
他仰起头,她从树枝里伸出雪白的手臂,正准备把一截树枝往他头上戳。
他错开了点,稍稍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从树上拽了下来,她再次落入他的怀中。
“你也不怕我把你给压了。”她起身后碎碎道。
“你大概不知道你有多轻,至多……抵得上一卷竹简。”他微笑道。
在他心中,她是如此的轻柔易碎,像儿时的一场旧梦,醒来时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如今她终于回来了,他绝不会让她再离开。
她故意摆出无所谓的表情说道,“看在你辛苦等了那么多天的份上,以后你要是无聊,我可以、唔……陪你说说话……正好,这些年我知道不少有趣的见闻,你们一般人都不知道……正好,我这个人、最耐不住寂寞……”
说着说着却又自己哽咽不住。丹晋把她搂进怀里,轻声道,“从今往后,我陪你。”
“我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人说过话了……就算遇见过能看见我的人,只要知道我已经……就都全跑开了……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变成了什么?……当时,我就能感觉到,今后的我永远都会如此了,永远的孤独、永远的痛苦……”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睢夭,我叫睢夭……难道你不知道吗?”
“很好,你只要记住这个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你只需要记住——你是睢夭。还有,也要记住我的名字,我是丹晋。”
“我知道。”她破涕为笑,“你刚刚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哄吗?”
他摩挲着她柔软的头发,没有回答。
我一定会让从这无尽的苦海中解脱出来,无论要花上多少时间,即便经过多少次轮回也不会遗忘。
唯有这个执念,我决不放弃。
“唯有这个执念……”
他呢喃着从梦中醒来,空气温暖干燥,他发现自己竟坐在地上睡了一宿。
他朝四周看了看,她并不在身边。
一切不过空忆一场。
她已经走了,但是他知道她还没死。他攥紧手,那梦境的触感似乎也还残留着,她不可能就这么死了,没有等到他来兑现这个持续了千年的承诺,她不可能这么简单地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