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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陌上人如玉
东街。乌衣巷。十九王府。
自指婚到现在已过了月余,慕容凌鹰没再去找过苏泽或是其他人。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这桩婚事绝对不像之前皇上给上官明日与苏二小姐定下的那桩。他二人都并非慕容氏,两家手中的实权只怕加在一起也不及将军府的一半,更何况,无论是上官明日还是苏家父子,都从来不曾手握重兵。也许,他迎娶骆红玉,真的是势在必行了。
骆肃和骆阳此次的出征已定下了要在入冬前,也就是说,除非是在这一个多月间横生重大变故,否则……就真的没有办法改变了。皇上已经下了旨,婚期就定在九月初八,到如今,也不过就剩下十几日了。他一直在暗暗盼望着,盼望着传来一些消息,能够使婚礼毋庸置疑地推迟期限,毕竟,只要日子还没到,一切就还有余地。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军队已经在重新整顿,王府里也开始准备办喜事了。
然后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平缓滑走,全然不顾他焦躁的心情。
其实苏泽并没有忘记十九王爷那日造访嫩寒居的事,他也曾暗中与慕容瑾和上官明日商议此事,毕竟,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然而,将军府这次却仿佛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阻止骆大小姐成为十九王妃,不管是谁都不可以。在这般仿佛是强硬的态度之下,他们想不出什么切实有效的方法。即使是有百般的不情愿,也终究是要看着事情发生。
真的……就是这样了么?就算是慕容凌鹰心有不甘,可如今……
一旦成婚,且不说这骆红玉是将军府手中牵制慕容王族的一颗棋子,单单是她那颐指气使的大小姐脾气就让他无法忍受,更何况,将这样一个敌人的眼线安置在府里,他的日子,只怕是要不好过了。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自己没能早一点成婚。
其实……九年前,他的确深爱过一个女子。
她是他贴身随从的妹妹,是一个整日里骑在马上,身上飘着浅浅的青草味,一笑起来便无所顾忌的姑娘。那时的她十七岁,和如今的苏荷一般年纪。
初次见到她,是她哥哥的生日,他特许了他的家人可以入府陪伴。就在那个时候,他看见了她。骑在一匹黑的发亮的马上,那笑声足以惊飞一树的鸟雀,就那么突兀地,撞进了他的心底。
他暗示自己的母妃,说希望可以娶她。他的母妃,也就是先帝的东晋太妃本来并没有反对,但当她听到他说打算纳她为正妃,并且终身不再另娶时,瞬间勃然大怒。扬言说如果儿子一定要为了这等卑贱女子连身份也不顾了,她定会让他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个姑娘。
那时的慕容凌鹰年少气盛,只说这一辈子非她不娶,如果太妃执意要如此,那他就只能剪了头发去庙里当和尚,哪知太妃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无奈之下,他只得悄悄打点行装准备趁夜带她离开,不料却被太妃发现了。面对儿子的固执,她终于同意为他们举行婚礼,但条件是,那女子只能做他的侧妃。这已是极大的让步,慕容凌鹰犹豫了片刻,点头应允。
仿佛一切就应该像这样发展下去,历经磨难终于能够成其好事。谁知事情的结果远没有那么简单。
成亲前一晚,那姑娘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摸进了他的房间,衣袖中暗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她几乎就要得手,却因慕容凌鹰睡得极浅,闻出了她衣裙间淡淡的青草味,猛然起身,却见刺出的匕首倒映出她清秀却狰狞的面容,所幸只刺伤了肩膀,并没有伤及要害。而那姑娘,却到死都咬紧牙关,一句话也没有说。
也许是因为这段往事在他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痕迹,无法抹去,才使他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都不近女色,更有可能是因为,他根本就还爱着她。
不管怎样,九月初八还是到了。
那一整天,他始终意识模糊。他知道自己的府邸里被装饰得一派喜气,他知道自己被服侍着穿上礼服,骑上了一批高头大马,走在一条吹吹打打的队伍中间,向将军府的方向行来。但是这一切都只是模糊的影象,没有丝毫有关细节的记忆。
突然,人群中的一个突兀的笑声直刺进他的脑海里,猛然转头,却见是悦来酒家的赛老板娘带着小丫头站在路旁的高阶上直瞅着他笑。她穿着一件玫粉色的衣衫,正一面拿着一条水红色的手帕朝着他的方向挥舞,一面和身边的小丫头说笑,那笑声清脆爽利,震得他心口发麻。可是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很快,迎亲的队伍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那鲜艳的身影留在他视网膜上的影像也逐渐退了色,一如没出现之前。
慕容凌鹰在马上动了动身子,叹了口气。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等在他的未来里的,只有那个难缠的妻子,和她野心勃勃的娘家。
时近秋暮,城里因十九王爷终于成亲而燃起的沸沸扬扬已逐渐消落。将军府终于得偿所愿,骆氏父子也已心满意足地带兵出征。朝中许多人都因见如今的将军府势头正盛,忙不迭地赶去巴结十九王爷。这一切在那些不知情的人眼里,仿佛是被冷落了多年的闲散王爷终于有朝一日得受重视,更有些心胸狭窄之人暗地里说这王爷也太没气性了些,竟要靠娶个地位显赫的王妃来提升自己的权势。可还是有些人,比如苏泽、上官明日等人则是一直暗暗提心吊胆,生怕从十九王府里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谁料一晃十多日过去了,王府里倒也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安静度日。
可是慕容凌鹰却在心里暗暗叫苦。接连数日,总有许多平日里对他从不上心的人前来拜访,他不得不在其间周旋敷衍,心里却是有浓重的厌恶。而那骆红玉却反而是转了性,甚是温柔,服侍太妃更是极尽孝顺,而对他也甚少拂逆。只是她虽外表妩媚俏丽,奈何却连斗大的字都不识得一个,更不用说所谓的情怀雅趣了。然而,富贵权势之家一向少有真的感情,木已成舟,他也只能硬撑着头皮过日子,这一来,生活虽说乏味了些,但倒也还算安稳。
渐渐地,人们便也放下了这件事,暂且不提。
除此之外,同样渐渐安静下来的,还有苏荷。
自从她那日终于弄清楚与自己琴箫和鸣之人并非刘离,她又逐渐变得少言寡语了起来。常常是独自坐在水瑟楼里弹琴,一弹便是一下午。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未央阁里,仿佛面前的那些残荷败柳仍旧是夏日里摇曳生姿的模样。
苏泽每每问起,她都只是和婉地笑着,那笑容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哀伤,但是却仿佛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空洞。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原来苏荷日日弹奏的曲子都是同一首,是那夜琴箫和鸣的曲子。他这才明白,原来妹妹日渐消沉,只因苦恼于无从寻找那晚吹箫之人。
察觉到了她的心事,他当即便着手派人四处寻访,只求能够寻得一些蛛丝马迹。终于,府里的一个伙计从一个在南湖边的一座小楼里掌灯的老妈子口中得知,那天晚上,的确有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独自在望月亭中吹箫;至于那男子是谁,老妈子却说事情隔得太久,她早已记不大清楚了,只依稀记得仿佛是住在乌衣巷里那位官家老爷的公子。
这虽说也算条消息,可苏泽还是全无头绪,只得日日劝了妹妹多去南湖边走动走动。可是天气渐冷,南湖早已景致凋零,并无可赏玩之处,因此也只得作罢。
这一日,十九王府里因着太妃生辰,遂大摆宴席,苏家一家四口也应邀前来。而骆红玉新成了十九王妃,少不得要出来招呼客人,却并不知道这客人之中并不乏冲她而来之人。
骆毅因不想与长姐碰面,本不愿前来,可上官明日却认为,再怎么样也不能拂了慕容凌鹰的面子,遂硬拉了他来。
十九王府里热闹非凡,朝中凡有头有脸之人皆带着家眷前来道贺,里外厅堂里共摆了有十来席,后花园里还搭了个小戏台,一众唱曲儿的戏子都聚在那里。
苏荷因素性怕热,不愿在人多的地方久坐,故而略吃了两口酒就悄悄溜了出来,独自往小花园里散散。走得远了,依稀听见戏台子上的唱曲儿声隔着水传了来,却是水浒传里“醉打山门”一折中的一支寄生草,只听他唱道: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苏荷不由得停下脚步,那戏子唱得声调萧索曲意苍凉,却自有一分洒脱,她一句一句地听来,竟听得痴了,当下未加思索,不觉出声吟道:
“小园荒路绝尘染,断梅墙外自在开。”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缕熟悉的温和嗓音在身后响起:
“随手涂鸦之作而已,难为苏二小姐,竟还记着。”
苏荷一惊,连忙回过身来,正看见一人身着一袭灰白两色夹衣,绕过一块假山石,向她缓缓走来。却是骆毅。
其时因十九王妃至外间敬酒,骆毅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与她碰面为好,便寻了个由头从堂上出来,自去小花园中走走,谁知走着走着,忽见前面驻足呆立的似是苏荷,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话,却忽见她吟出两句诗,正是半年前自己所写的,心中顿时惊喜异常,当下便出声说话。
苏荷见来人是他,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无意之间所吟之句正是上次哥哥给她看的,是他的诗,不觉羞得满面绯红,只微微行了一礼,低了头并不说话。
骆毅见她神情,不觉笑了,稍稍靠近她,也轻声吟出两句:
“小径香尘无人染,蔷薇千载谢又开。”
听了这个,苏荷更是讶异,忍不住抬起头来,问道:
“这话……你从何得知?”
“不瞒苏二小姐,是令兄给我看的。”
原来是哥哥,苏荷喘了口气,略正了正神色,道:
“那日家兄曾给我看过你写的那首诗,冒昧和上一首,让骆三公子见笑了。”
骆毅含笑道:“小姐客气了,那日在明日的书房,可比如今这样子要自信多了。”
苏荷听他提起上次在上官明日家里偶然续写了他填的那半阕鹧鸪天,这才意识到两人仿佛是早就于诗词上结缘了。此时再抬头看他,挺拔的身形,俊朗的面容,还有轩昂的神色,在此刻的她眼里,却似乎是已经熟识许久的故人。
她倏忽一笑,顿生颜色。
“曾听家兄说起过,骆三公子的才情是极好的,从这首诗里就可以看出一二。”苏荷道,“‘断梅墙外自在开’,骆三公子,只怕这与你的现状也有几分相似吧?”
骆毅点点头,道:“写这诗的时候,我刚从家里出来,那个时候只觉得很不得再也不要回去了才好。可我如今就住在明日家里,到底还是没法眼不见为净。”
“可是,你总住在明日大哥的家里,难道……就不思念你的母亲么?”苏荷轻声问。
骆毅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好看的眉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色。停了一会儿,他道:
“自然是思念的,好在住的也不远,我母亲有时会趁家里其他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来上官府与我会面……”
他其实几乎从来不曾像这样与苏荷交谈过什么,不曾想竟是如此的自如,仿佛他们并非相识不久,而是日日像这样闲话似的。
苏荷不是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正要说些什么,忽一眼瞥见他腰间系着一管玉箫,甚是眼熟。
“这箫……”她轻声呢喃。
骆毅见她注意到了自己的箫,遂笑着说道:
“这箫是大约两个月前尚书府的刘公子送给我的。那日他和七皇子请我去他府上试了试这箫,便执意要送给我。”他一面说一面留心观察着苏荷的神色,又补充道,“听说这箫名叫‘绝尘’,在玉箫之中,这样上好的材质和做工的确是极难得的……”
是他!原来是他!
两个月前……差不多是她在去上官府的路上听到那缕箫声的日子。那个在尚书府吹箫的人并非刘离,而是他!
“是你……真的是你么?”她只觉得自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遂轻轻喘了口气,问道。
而此时,苏荷脸上逐渐恍然大悟的神色早已落在骆毅眼里,然而他只是浅笑不语,兀自解下玉箫放在唇边,那熟悉的曲调宛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而他则直视着她的眼眸,看着那眼神中的讶异逐渐变为了然的神色,接着便是逐渐畅然的欢喜。
于是他知道,已经用不着他再说些什么了,这箫声已经告诉了她自己想说的一切。
良久,曲终,他将玉箫系回衣带上,举眸看她,眼神里的光亮足以让这个深秋变得如春天一般明媚,而她亦盈盈回望着他。曲通人心,他二人之间早已明了。为了如今的四目相对,再多的等待又有何妨?这一点,于她是,于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