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死犯(1 / 1)
“1,2,3,4,5……”
苏雪倩从梦里一醒过来就发现有些不对劲。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宿舍里却没几个人在老实睡觉。付友康的臭袜子不知怎么掉了一只,正穿着不成对的另一只挤在角落里同猴子小声争论。陈耀曦抱胸站在一米远处,嘴角抿起,神色严峻地皱眉。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右前方的墙角,排骨佬和二楞捂着一床被子半蹲着数数,一个兴高采烈,另一个哈欠连天。
那床被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你们在干什么?”苏雪倩不解地走过去,脑中尚存着大梦初醒的迷糊,但问到一半突然想通关节——
“是人?”她惊得几乎当场跳起来。
“对!”排骨佬高兴地应了一声,嘴角拉出个弧度,正想解释,口边的话叫陈耀曦一记眼刀堵了回去。
猴子结束了同付友康的谈话,笑呵呵地把苏雪倩拉到一边:“雪倩姐,你睡你的就成,我们给这小子点盘‘闷锅’尝尝。”
他身后,付友康哀怨地瞪他一眼,索性将另一只袜子也脱下来栓到裤腰带上,一半露在外边,一半压在裤衩里,然后用被子把自己连头包起,蜷成一团。
“是新来的?”苏雪倩马上联想到昨晚排骨佬提醒她的话。
猴子点了点头,被子里的挣扎更激烈了些。
苏雪倩不放心道:“你们别真把他闷死了。当初燕姐就是因为下手不知道轻重,结果把猫儿的手打折了,才招来后面的祸事的。”
“不会的,曦哥看着呢,他有数儿。”猴子嘿嘿一笑,见苏雪倩仍然满脸凝重,又解释道,“这人大名赵飞,以前在道上混,外面人都喊他飞哥,是个狠角。如果现在不把他打压老实了,以后会出事的。”
苏雪倩问:“他怎么进来的?”
“杀人,一共十四条人命。”
苏雪倩倒抽一口凉气,不可置信道:“不是说进纱厂的都是轻刑犯吗?十四条人命死十几回都够了,怎么送这儿来?重刑犯都是不要命的主,没大枪大炮弹压着,警察局把人弄进来,不怕出事吗?”
“只要东洋婆给的油水够厚,警察局局长就敢答应。”猴子耸肩,颇为不屑地说,“雪倩姐你是没进过局子不晓得,现任警察局局长俞德贵有个小舅子当大官,护短地很,俞德贵能在小上海横着走。别说他弄几个死刑犯当免费劳力了,就是出天大的事他那小舅子也给他摆平了。”
民国恰逢乱世,苏雪倩本来也没指望过这个时代的政治能够清明,但此刻亲耳听猴子说出来,到底心里还是有些怅然。
同时期的英美列强,早已经完成了工业革命,极大地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电力,机械,科学……社会变革犹如被绑上了由蒸汽机驱动的动力火车,带着各国人民向着更富裕更美好的生活滚滚前行。
而落后的中国,就这样被碾在了它们的车轮底下,苟延馋喘,奄奄一息。
不怕狼一般的敌人,只怕猪一般的队友。
《丑陋的中国人》中说,国人最擅长窝里斗。在众多列强虎视眈眈的时候,要是没有以权谋私,没有相互倾轧,没有崇洋媚外,没有卖国求荣,没有军阀割据,那么,团结一心的中国,将是一条无坚不摧万夫莫开的钢铁长城。
可惜历史证明,这只是苏雪倩作为一个后来人对这个时代过于美好的愿望罢了。
“派死刑犯过来风险比我们这些轻刑犯高地多,这帮人反正已经没命了,都憋着满肚子的劲儿想着跑呢。啧,啧,俞德贵胆儿肥,就不知道东洋婆给他多少好处费壮胆了。”猴子点上烟,闲闲地扯了两句风凉话,续道,“不过西哥估计这也是暂时的。最近警察局在抓紧捉人,很多没犯事儿的百姓被随便寻了由头就逮捕了,应该很快就能补上纱厂里的缺,到时候重刑犯从哪来还得回哪去。”
苏雪倩没再接话。她的注意力已经被赵飞吸引了过去。他的□□声已经渐渐听不清,手脚停止了挣扎。
陈耀曦经验丰富,默不做声地又等了会儿,直到算时间“闷锅”里的“菜”火候差不多了,才吩咐二楞和排骨佬“开锅”。此时赵飞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两人掀开被子的一瞬苏雪倩凑过去瞧了眼,见里边那人黑乎乎的,块头虽大但全身缩在一起,完全没有传言中黑社会老大的气势。
苏雪倩被他一动不动的挺尸状造型吓着,哆嗦着问:“不会闷死了吧?”那铁青的脸色实在不像是活人该有的。
“不可能。”他们做惯这种事,套路都是现成的。懂些三脚猫医术的二楞很自觉地过去探鼻息,下结论道:“昏过去而已。”
陈耀曦点头表示了解。
猴子挨到他身边,讨指示道:“曦哥,要不要接着点几道别的菜?鞭三饭啦,鱼泡泡啦……弟兄们很久没练手了。”
顾名思义,鞭三饭是指拿鞭子抽打不听话的男工,鱼泡泡就是把男工的头按到尿盆里去“吐泡泡”。这两道都是新工人欢迎会上的传统菜式,据说背纱车间里过半的人都品尝过。
苏雪倩听得心惊胆战,劝道:“他到底是威风过的,要是被逼地急了……”
“你别担心。”陈耀曦面上的狠色稍纵即逝,没责怪她的妇人之仁,语气却也坚决的不容人反驳,“你别管了,赶紧去睡吧,不然明早又起不来床。我们这儿暂时完不了事,务必得把他教规矩了。”又向猴子他们仨人交代道:“你们把赵飞搬到门口去,拿冷水泼弄醒了请他自己点菜,不管要吃什么你们都好好伺候着。就有一条,别再弄出声吵人睡觉了。”
猴子压着嗓子答应了一声,将方才堵在赵飞嘴巴里的臭袜子塞得更紧了些,招呼着排骨佬和二楞一人一个肩膀架着昏迷状态的赵飞出门。之后也不知他们怎么烧的菜,反正除了最开始时凉水泼在地上的声响,苏雪倩再也没听到其他声音。
苏雪倩又回原处躺好,睁着眼瞧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天花板,才逐渐有了丝睡意。
背纱车间,死人犯……
她突然觉得,即使盖了黄三家的新被,寂静无声的纱厂之夜,也仍然冷得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