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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3
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打着伞。这就是爱情。
——泰戈尔《吉檀迦利》
在日本,有春天的樱团,夏天的水羊羹,秋天的银杏馅糕,冬天的雪白干点。小小的,看起来不像是糕点,更像是某种精致的收藏品。但他并不喜欢这些,或是说不喜欢将它们作为食物。看着这种精巧的东西被自己毁坏,这总会令他的心情变得糟糕起来。于是他便只吃抹茶的点心。
锥生零从疲倦中起来。传统的和式木屋的纸门打开着,温暖的室内空气慢悠悠地被外头清冽的风吹散。矮桌上放着些抹茶点心。碧绿的样子十分可人。
他半支起身体,提起桌上画着几束红梅的茶壶替自己倒了杯茶。抹茶的香韵一缕缕地飘入鼻尖,锥生零缓缓地抿了一口。觉得累了大半夜的身体已经放松了许多。
玖兰枢就是这时进来的。
他穿着驼色的修身风衣,系着灰白相间的毛线围巾,整个人都看起来暖融融的。锥生零也不起身,双手捧着茶,眼睛往上瞟着,表示出不解的模样。
玖兰枢浅笑了下,并不说话。只是进来将纸门关上,隔上了外边开始变大的冷风。然后慢腾腾地取下围巾和大衣,盘膝坐在锥生零的身边,为自己添上了一杯茶。
他皱了皱眉,伸手将对方发梢上白色未融的冰晶取下来,“下雪了?”
“还小。”玖兰枢穿着茶色的毛衣,袖子半卷着,露出精瘦有力的小臂,“过会儿就大起来了。”
“哦。”锥生零便不再说话。两个人贴近了坐着,一人捧着一杯茶,热气朦胧着在两人之间晃悠。
这样彼此沉默的时间并不少。在来京都之前,开始下初雪的时候,两人通常也是这样的。不言语地坐着。或者是慢悠悠地喝上一天的茶,直到两人饿了,便走上某条小巷或走进某个小店,尝尝当地的名小吃,晚上沿河走回去,看看夜景。也或许是一起看一本被对方推荐的书,听几首古典钢琴曲或大提琴曲,然后猜测着作曲家与演奏者,输了的人便要负责晚餐。所幸两人的厨艺都不差。
京都的雪总是下得很快。或许一个小时,这山上的每一处都会被覆上厚厚的积雪。等雪停了,太阳露出一点点的踪影,两人就会去山上的神社。沿着山上的台阶,灯柱都被漆成了朱红色。春天的时候,郁郁葱葱的山上像是被绿色笼罩。铺天盖地,却并不令人窒息,反倒是几分生机盎然的幽静之感。风吹过时发出飒飒的声音。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穿着款式相同的大衣慢慢爬上山顶的神社。
有人总说当情人之间总是沉默时,就宣告着这段关系即将破裂了。但对于锥生零和玖兰枢来说,这样的事情却难以理解。两人之间常常的沉默反倒会令他们更为安定,喧闹倒变得不寻常起来。
是因为能感到不言语的陪伴吧。
从林荫遍野一直到白雪漫漫,和你一起走过。不用说出口的关怀与爱意。这样看起来孤独的恋爱其实却是甜蜜得不行。
就像是锥生零知道总在初雪时早早出门,带着一身薄雪回来的玖兰枢其实是去了神社。口袋里系着红绳的木制符签装了一大把。从京都最著名的伏见稻荷大社,一直到他们住的山脚附近已无人问津的神社,从依旧黑暗的黎明,一直到万物清醒的清晨。曾经说着只相信自己的力量的暗夜之帝,拜遍所有能找到的神明,祈祷他们能永远在一起,哪怕是死亡将彼此分离。
也知道为了怕自己知晓这件事情,前一天的晚上玖兰枢会像是疯狂地将他弄得精疲力尽,又担心他醒来时自己不在身边,就不去找东西果腹,而提前去极远的地方买好当地最有名的抹茶糕点与茶粉,在清晨时泡好后再出门。
因为他在不安着。锥生零能感觉到。
并非不安于两人会不爱了,而是不安于这世上那样多的无可奈何,或许某日转身,就再也找不到彼此了。所以锥生零才全然不说。努力伪装成完全不知晓的样子,然后一遍遍地握住他的手,微笑着说“反正我是找得到你的,哪怕是隔着整个太平洋。”
“别说大话了。”这时玖兰枢总会冷哼着说,“是我先找到你的吧,从七十亿人里。”
“巧合罢了。”锥生零转过脸去,一副‘你只是运气好罢了,下次就不会了’的气人模样。两人相握的手却完全没有松开的迹象。那份从与自己的大小相似,触感也差不多的手,传来的温暖,即使是在夏日里也不会觉得厌烦。
而玖兰枢也有知道的事情。向来重视自尊得不行的锥生零,在涉及到实际性的身体接触时,却表现出极为顺从的妥协。尽管更喜欢安定的生活,在面对玖兰枢时常的突发奇想时,也只是默默地收拾行李跟随。在玖兰枢的演奏会上,在台上接受众多厌恶的目光与聚光灯,为了他不经意的那句‘要是能和你一起在世界面前合奏一曲就好了’。那份对玖兰枢的愧疚,从每个地方都露出马脚。
他总是踌躇着到底要怎样解决这份愧疚,但看到那双眼睛时,却又彻底忘了之前的准备,最后也只能微笑着握住锥生零的手,在心里想着,‘下次,下次吧’。
时常跑到他们屋檐下来蹭吃蹭喝的那只肥猫的主人终于露面了。十七八岁青涩的样子,像个女孩般五官柔和。男孩深深地鞠躬,双手插在那只猫的腋下。猫肚子上的肉一层一层地叠起来,傻愣愣地看着他们。玖兰枢笑了起来,冲着里头喊了句,“不如我们也养只猫吧。”
“麻烦。”干净利落地拒绝了。
玖兰枢笑着揉了揉额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语调轻柔地对男孩说道,“不用感谢我们。她很可爱,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
男孩傻呆呆地笑着回答,“其实之前我一直害怕她走到哪里找不到的地方去了,或者是发生什么意外了,所以很着急呢。但我后来就不着急了,还让她在你们这里打扰这么久。因为奶奶说,猫也好,狗也好,人也好,只要真心地对他好的话,哪怕是灵魂,最后也是会回到我身边来的呢。”
“因为他也是爱着我的嘛。”男孩将猫夹在腋下,傻笑着挠了挠头。
“……呵。”玖兰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有点无奈地笑了笑,“你的奶奶说得很对呢。我想,……就是这个样子吧。”
“什么?”男孩一脸迷茫。
“没什么。”玖兰枢揉了揉那只猫的肚子,微笑着看着她扭动着撒娇,“带她回家吧。”
锥生零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消失,淡然地将手中的书继续翻过一页。对于突然从后面抱住自己的行为不可察觉地抽了抽嘴角,“放过即将答辩的学生吧,玖兰老师。”
“贿赂我就让你过。”玖兰枢将脸深深地埋入锥生零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却明显带着调笑意味。
“你这是滥用职权。”锥生零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是的。”罪犯相当坦然。
“零……”
“嗯?”锥生零感到腰腹上的双手收紧了些。
“我让你家破人亡……”
“别再说了!”锥生零皱着眉打断他,“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你还执着有什么意义。”
“执着的不是我。”玖兰枢将锥生零的脸转过来,认真的看着他,带着些苦涩地说,“你在因为那些事愧疚吧。”
“因为我让你失去了那些记忆,我一个人承担那些不需要在意的痛苦,所以你愧疚吗?因为那时候先于我死去而觉得愧疚吗?”
“我让你失去一切,我让你没有自我意识地被夺走记忆,失去选择权。如果你真的那样执着于上辈子的事情,是应该要恨我吧?”
“胡说什么。”锥生零移开视线,却又被玖兰枢强硬地扳回来。
“我没有胡说。”玖兰枢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我的原因让你愧疚,因为我这个那样对待你的人而让你愧疚,我无法接受。”
“……那这样的话,你又在不安什么呢?”锥生零挣开玖兰枢的怀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说,“和我之间的关系到底又是哪里让你不安?”
“没有了……”玖兰枢轻笑道,看着他的眼里满满的都是温暖的感情,“现在已经没有了。因为你的愧疚,我总是担心着你在某一天会受不了这种委曲求全,担心着到那天时你会毫不留情地离开。”
“但我现在已经完全不担心了。”
“完全没有意义。”锥生零嗤笑一声,却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被一个没有见过的老太太敲醒了,”玖兰枢微笑着耸了耸肩,自然地坐在榻榻米上,双手向后撑着。明明身处下方,却是一副恼人的傲慢姿态,用着笃定无比的口吻说,“因为你绝对舍不得离开我的。”
锥生零抽了抽嘴角,简直无言以对这种厚脸皮,“过度自信了吧你!今晚上我就离开。”
“那你也一定会回来的。”玖兰枢仰头看着他,阳光西斜,照在他肆意的笑容上,在锥生零来得及拿东西摔他之前,紧接着说道,“因为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要是你离开,还找了其他的人,哪怕是老了,我也一定会带你私奔的。”
“下一世的时候,就算你还是没有在一开始记起我,甚至到最后也没有,我也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的。所以,你也一定会这样对我。”
“别乱说大话了,”锥生零咬着牙侧过脸去,耳朵尖也冒出了红色,“那是你要做的,关我什么事!”
“因为你爱我嘛。”玖兰枢眯着眼笑,说得极为不正经,眼里却又是极为认真的。
“去你的!”锥生零终于忍不住将书砸在玖兰枢的身上,然后被灵巧躲过去的玖兰枢一脚绊住,摔在他的身上。
“脸好红啊,锥生同学。是因为很热吗?可现在是冬天呀。”玖兰枢捏住锥生零的脸,不怀好意的笑。
“滚!”锥生零气急败坏地扭动着,全然不觉现在两人相叠着躺在地上的姿势有多暧昧。
“再动你可就要倒霉了哦。”玖兰枢将紧缚着对方的手松开,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察觉到这句话的含义,锥生零愈发不自在的气恼着,却也是真的不敢再动了。
“不要再对我有什么愧疚之感了。”玖兰枢的语气突然正经严肃起来。
“……”锥生零也蓦然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说了句,“那以后的初雪时……一起去神社吧。”
“嗯。”玖兰枢微笑着,眼睛都眯了起来。
“以后的抹茶下棋输了的去买。”
“嗯。”
“以后养了猫就不能养狗。”
“嗯。”
“我要在上面。”
“驳回!”
“切!”锥生零不满意的抗议被玖兰枢捏着两边的脸堵在嘴里。山间的小溪从他们门前的小桥下缓缓流过,发出浅浅的声音。雪飘落在溪水里,很快融化在里边。室内温暖的空气与嗫嚅的水声也融合在一起。
没办法,锥生零非常不满意的想,谁叫自己遇见的是这个人呢。
从遥远的以前,到遥远的未来,无论痛苦还是幸福,都和这个人交融在一起了。这也没办法。谁叫命运让他们在一切尚未开始时就相遇了呢?所以……
也是只能接受的呀。
假如爱情可以解释、誓言可以修改,
假如你我的相遇,可以重新安排,
那么,生活就会比较容易。
假如,有一天,
我终于能将你忘记。
然而,这不是随便传说的故事,
也不是明天才要上演的戏剧。
我无法找出原稿,
然后将你一笔抹去。
——席慕容《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