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三十一章百事倦(一)(1 / 1)
自邓猛女被册封为皇后,却也还住在苣若宫内,一来是住惯了,二来则是自入宫以来就居于此,深受帝王宠爱,这一物一事,那红绡罗帐,那铜镜高烛,那金玉阑珊,莫不与曾经种种恩爱痕迹混作一堆,在记忆中相溶相蚀,每每想起,既勾动几分情思,又心添不舍,而且,自己心里想着,这里定是风水很好,宠妃多居于此,才牵绊下了帝王这般多的宠爱。
桓帝也不在意这些居住穿度规格的事情,随邓皇后愿意就好。但这日,邓皇后懒懒靠在榻上,面色有些倦意,也不复往日恰似春风度的滋润娇媚,那皇后装束、金凤衔珠的头饰,规矩得很,愈发显得少了些动人的颜色。
身边的大侍女真给她揉着太阳穴,只听邓皇后恹恹地问道,“这几日,圣上都去哪歇了?”
大侍女听及,有些为难,咬了咬嘴唇,还是缓缓道,“回娘娘,圣上这几日都政务繁忙得很,并未去哪位妃子处歇息,独自在寝殿中歇了罢——”
邓皇后听得,顿时揉紧了手中的绢帕,似要咬碎了一口银牙,“是么?!独自歇息,瞧他怕是又和那浪荡的张让厮混在一处了吧!”一把推开身边的侍女,很是不耐,眼中闪过一丝发狠的利光。
话说李溙之妹李燕与丈夫钟瑾携着李溙之子李赞这日到得洛阳城,实际上钟瑾与李溙之妹是亲上加亲,钟瑾的母亲是李溙的姑姑,实际上李溙之妹就是钟瑾的表妹。李溙的祖父曾说,钟瑾性子缓和,似李家人的性子,有道不废,无道则免于刑戮,因而又把李溙之妹嫁给了钟瑾。其实想当初李溙祖父的应该还有言外之意,即李溙作为嫡子长孙,性格怎么这么刚直呢,如今世道不平,真为他为家族担心啊——
李溙与众人集于春秋坊内,李溙、林脩与李溙之子,李溙之妹与钟瑾,符明、符明二子,荀靖荀爽兄弟,恰围成一桌,不分主客,随意而坐。林脩坐在李溙的右手,李溙之子坐到李溙的左手。李溙也并无什么特别的顾忌,随手习惯性地与林脩布菜,并捡过他不爱吃的配菜。
李溙之子才刚满十四,因为也是家中长子嫡孙,从小家教严格,行事规矩,父亲从未对他这般亲昵过,如今看父亲对林脩这般亲密,又年纪还小,有些青涩稚嫩,不禁十分嫉恨,又有些生气,可是家教还在,又不敢随意发作。
李燕自是看出侄子的情绪,她见得这番情景,心中除了惊讶外,也是很不平的。兄长一直为人严肃端直,却对这个男子这般亲昵,小时候都没有对自己这般温和,而且这还是个男子。
一时忍不住拿话刺道,“不知林公子如今有何高就?”
林脩听得,回道,“惟在太学游学而已。”
李燕轻笑一声嗤道,“林公子这般年纪,既不能兼济天下有所作为,又不能安身立家挣钱糊口,也不过是游手好闲之徒而已!”
李赞听得姑姑这般说,对林脩心中的感觉不禁由愤恨不平变成了鄙弃,越发看他不顺眼起来,只觉他与那些长得漂亮些的男宠小妾没什么区别。李溙听得,顿时一下把筷子顿在桌沿上,瞧了瞧妹妹,还未说些什么,只听钟瑾告罪道,“林公子,是家妻无礼了,望莫要怪罪”,又转向李溙道,“兄长莫要生气”。当时钟瑾一听就知道不好,连忙在桌子下悄悄拉了拉妻子的衣袖,可李燕才懒得理他。
林脩虽有些不高兴,可那是李溙的亲妹妹和亲儿子,也不能随意置气,只能笑笑了事,可那小崽子的嫉恨眼光都像凝成实质了!虽然一看他父亲生气就立马噤若寒蝉,不敢放肆。李溙有些头疼,他妹妹好说,反正过几天就离开洛阳了,还有个和事佬丈夫跟在身边。可这小崽子要在洛阳学习长住的啊,不收服帖了还真是根刺。
阿达如今已有八九岁了,平日很喜欢林脩,听得别人这般充满敌意,很是不满,还有些稚嫩的童音道,“林脩哥哥长得好看,脑袋瓜聪明,有很多好吃的,才不是婶婶说的游手好闲之徒!”
李燕本觉得这小孩很是可爱,可是无端自己变成了婶婶,林脩却是哥哥,让她被自己的年龄感很受打击。符明很是无语,这都说的什么理由啊,乱七八糟的,只得向李燕陪笑道,“小孩子乱说话,莫要当真啊——”
只见席上气氛正有些僵硬的时候,只听外面喧闹声很大,还能听到赵素于事无补地劝解声。林脩想到赵谨平日多不在酒楼里打点,赵素一个人定应付不过来,想自己怎么也算春秋坊的半个老板,只得附在李溙耳边说了几句,就径自出去了。
出去后却见是一群人在围着殴打一个书生,外围还站着一圈人,其中就有跟在张朔身边的小胖子。林脩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辨识度那么高,可能是他脸上的表情总是与跟着的那群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吧。他跟着的那群人总是气焰嚣张唯恐天下不乱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带着一股子狠意,他却像是误入狼堆里的羊,战战兢兢,畏畏缩缩,想要阻止却又无能为力。
一看见他就知道又是张朔在闹事了,再细看时,却发现不仅有张朔,还有才封侯的左悺兄长左称之子左晋与徐璜兄长之子徐宣,正是一群宦官子弟在殴打一书生呢。旁边还有几名书生被胁制着,很是焦急。众人瞧见林脩,有些知道林脩与春秋坊的渊源,纷纷与他让道,林脩只和张朔见的面数多些,于是对着他道,“李溙李大人正在里面包间吃饭呢,各位如此好兴致,需不需要我把李大人也叫出来观摩一番?”
张朔自是对李溙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与忌惮,听得顿时住了手,还劝解着另两个不吃这一套的人。那两人打得也有些乏了,见张朔劝解,也就罢手了,遂引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酒楼。
林脩见状,与赵素迅速将那书生扶起来,一见那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那书生却是一下就将林脩认了出来,“林公子,在下贾彪,也是太学学生呢,与你在学里一起听过仇先生的课!”那书生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还带着满脸兴奋。林脩本来在学堂里就没有很走心,再加上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一时没认出来,但听到名字,倒想起是谁了。
这书生长得有些瘦弱,可父母却单取了一个“彪”字,一点也不彪悍,如今这满脸青肿,甚至还有些滑稽的模样。不过,若论其在太学中的影响力的话,还真当得起一个“彪”字。贾彪出身平民,性子直率,观点激烈,为人憨厚,还颇有些侠义,在平民派系中很是一面旗帜,都愿惟其马首是瞻。而荀爽则是出身世家的太学生代表,其父是当世大儒,其源系儒家名门,而荀家多人在朝野为官,且风评甚好,因而荀爽也可算是世家太学生的第一人。不过世家子弟多出身不凡,颇有些傲气,自然也不会像一般的平民出身的学生那般坦率。
林脩平日在太学里不是很走心,本出身平民,因与李溙交好,与一般学生往来不多,因而也不算平民那一系,而世家那一系,对真正的名门世家都不见得服气,又怎会轻易接受外人。太学中像林脩这般的游离子,也颇还有些,独来独往,甚少参与这些集群性的活动。
不过林脩在其中,生得比较好,又深得仇先生的赏识,且与李溙交好,再加上前段时间洛阳四公子的名头,太学生中多对林脩很有一番感触,或嫉或羡或新生仰慕,五味杂瓶,诸味有之。而贾彪生性率朗,自不会计较那一般人计较的琐碎,在学上听得仇先生问及林脩问题时,对林脩见识很是敬佩,心中倒是对林脩很是好奇与仰慕。今日恰巧被林脩所救,所以才这般兴奋。被胁制着的几名学生见那群宦官子弟都已离开,顿时也围过来关心贾彪。
赵素见这书生是在自家店中被打成这样,心中很是过意不去,让小厮又新上得一些好酒好菜过来请那些书生。林脩想到贾彪不与人交恶的性子,不知他为何竟然与那群宦官子弟殴打起来,不禁问了出来。
贾彪听得,倒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爽朗道,“刚刚我与这些同好正在此处小聚,喝得一些小酒不由得胆子就大了些。前些日子圣上才封了宦官五县侯,八乡侯,不由得大家就评议起来,说着说着不由激愤,觉得那些宦官封侯也太过容易了些。无才无德无识,只因除梁冀就被大肆封侯,很是不满。不想恰被那些宦官子弟听得,就殴打在一处了。”
林脩心想,这评议也是一群人的事,怎么就殴打了你一人呢?那些书生仿佛看出了林脩的疑惑,其中一年纪小些的说道,“贾兄是为了不让我们也被伤及才挺身而出一力承担的”。说完脸上不禁有些赧然,林脩听着不由得对贾彪又有些刮目相看了。但还是忍不住劝道,“如今世事多变,宦官字第行事乖张,各位兄台以后还是谨慎才好,免得徒惹无妄之灾”。
贾彪听得,有些不服道,“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该说的还是要说的啊!大家都不说了,天下兴亡,谁来承担呢?!”
林脩听得,不禁莞尔,“自然并非不说,只不过关心国家事,也并非只此在公众场合争论评议一途。关心天下民生,尽己身之力,不比空谈更有实用?或者就算评议,也得择时择地,少受那无妄之灾总是好的。”
众人听得,也觉得有些道理,但心中又未真正服气,总觉得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就算坚持对的可能受到伤害或阻拦,也得这般坚持对的。不过,以己身之力济苍生并明哲其身,却像小小的种子,慢慢地飘散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