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堂少爷沫潼(上)(1 / 1)
伊阙之地自古土地肥沃富饶,农商繁荣,有在朝的、在野的达官贵人多不显山不漏水在附近置办良田家产,一来择群聚之彼此好形成利益的纽带,二来给不成器的子孙后代们留条后退的活路。
“富不过三代”,当世掌权的大人们真可是操心得很。
距离伊阙不到一百公里外的闹市集上,汤汤伊水缓流,有一家姓应的大户人家府邸独占了半条街还多,附近不少米铺子、成衣店、当铺,也都是他家的产业。应老爷子在本朝官居四品,为人清正端方,夫人管氏年过四旬方得一子,宠得东海龙宫太子也比不上:凡是少爷想要的,那必定快跑着双手奉上。
应之渊长到十岁,从外到内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家奴打残了二十三个、奴婢被他戏弄得两个卖出宅子给人当戏子,一个差点悬梁自尽,连寄居他家的远房堂少爷应沫潼也推到池塘里,寒冬腊月呛了满肺的污水,直直咳嗽到来年春天。
这还不算,也不知这沫潼少爷哪里惹得魔王百看不顺眼,撺掇着掏鸟蛋的小厮一杆子戳到堂少年额头上,落下狰狞一道伤疤。管氏因这门远方亲戚不算太亲近,也睁眼闭眼护短,谁料没出两个月多,应之渊又把人家脚踝打断了。
京城来了势单力微的亲人,含着眼泪把自家小公子抱走,应老爷子闻听详情,恨得立刻要嚷着打死魔王,被管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天哭地拦下来,最终罚他一个月不准出书房罢了。
来接沫潼少爷的是他娘舅家,几个舅舅也不成器,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倒是奶娘赵氏因缘际会之下发达些,亲自把小少爷接到府里百般垂泪疼爱。到底一家子人心里明镜似得,只敢怒不敢言。
有一个黄毛小儿却看不下去了。
你道是谁?沫潼从小玩泥巴交情长到九岁的白连城公子。
白家势力不可小觑,往上头数白老爷子当朝官居正一品,白家二小姐又是皇宫里极受宠的娘娘,可谓权势倾天。那偏居一隅的应家比到白家跟前,简直小虫般可笑。
连城公子决心为好朋友报仇,状子告到老子娘那里,他这一脉也不是正宗的白家后裔,老子娘在白家老夫人那里期期艾艾提了几句,白老夫人斋念佛一辈子的人,虽然心里动了气,面上却讲究个以和为贵,没甚作为。
这件事便算按下。
俗话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郎”,连城公子心里可没忘这事。长到十四岁那年,白家老爷子一命归西,两个儿子也接连得了怪病病死,孙儿辈尚在襁褓中不能担事儿,皇上感念白老头儿为朝廷鞠躬尽瘁一生,便问白家还有哪个在,连城公子忽然就冒尖钻出来,封了南王,子子孙孙永辈世袭下去。
南王跪拜完爬起来,皇上跟前伶俐得小鬼一样,又不失大体,待相处熟了,抹着泪把当年好兄弟被人欺负的事儿倒豆子般倒了出来。
事情过去有些久,皇上差夏公公去打探如今的应之渊什么样儿,隔天一道密报呈上来,洋洋洒洒一大篇皇帝老儿只看到八个字:欺男霸女、不学无术。
这下龙颜大怒,要不是应老头儿同样为朝廷兢兢业业,立刻就要大理寺去抓人管教。
要说皇帝老儿古稀之年,也有些顽劣之心,隔日圣旨一道降临应府:罚应之渊离家半载,不得与府内任何人见面、不得接受钱物;半载之后若是活着,便罚回家闭门三个月,背熟本朝二百年历史,考核合格后方能解禁,否则终生不得踏出应府。
圣旨一下,应家如蒙晴天霹雳、乱成一团,应之渊已满十五岁,混帐却不糊涂,知道圣旨违拗不得,吓得哆哆嗦嗦衣服也没敢拣两件,连滚带爬出了应府。
后院的管氏一听也心惊肉跳,待要派人跟着照应,家里忽然来了一队监管的禁军,虎着脸监视应家上下细枝末节的举动,像是专等着拿捏他家违抗圣旨的罪名。
那应老爷子惶恐至极,托人四处打听一番,方知道告状的是新南王白连城,为的也正是当年自家魔王打残远堂弟应沫潼一事。
抱恨连天,颇有些“因果报应”的感慨。
且说应之渊出了府门,先仗着素日淫威到狐朋狗友那里胡吃海喝了几天,后来应老爷子听说他屡教不改,也决意痛下杀手,亲自下了书函命人不得接济他。可怜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出了两条街后就没人认得了,连口暖和饭都讨不到,才饿了两顿,蹲在大街上便半死不活一副怂样。
有那卖粥的好心大爷给他一碗稀粥,应之渊瞧瞧碗边缺了个角儿,大惊失色急忙逃走,满心以为这是朝廷禁军故意试探他,要拿他罪名回去砍了。
锦衣玉食,不知常人艰辛,连只缺角儿的碗都不曾见过。
如此穷困潦倒、夜宿荒地的日子过了不到七日,应之渊脸上胡子拉碴,双眼失神,整个人天堂坠入地府,满心绝望恨手中无白绫,不然死了也算干净。
这天恍惚走到一处高门府邸,明晃晃朱漆刺眼,应公子想象这里面那家主人养尊处优、吃尽山珍、尝遍美味,自己却连个冷馒头也没有,一时心灰意懒极致,怔怔杵着不愿动弹。
日头偏西时,门开了,里面走出来几个人,为首那个瘦瘦高高,玉白的面上五官动人,应魔王瞧着眼熟,往前凑了一凑。
“哪来的要饭吃花子!”旁边的仆人唬得只撵他走,那玉白面的主人却拦了下去,定定瞧他半晌,惊叫道:“堂兄!”
应之渊一喜,待要喊“天无绝人之路”,又看那人宝冠下隐隐露出额上伤疤,不是沫潼公子又是谁!
天无绝人之路,立刻变成“天要尔亡,即时便亡”!
扭头要跑,被沫潼公子揪住领子,眨着黑黝黝的眸子道:“沫潼新回来没多久,正想念堂兄,不若一道同赴酒宴如何?”
应之渊多日没吃到荤腥,听见“酒宴”二字,恨不能咽了一肚子口水,一脚深一脚浅跟着走了。
可知天大地大,肚子吃饱才最大。
绕了几条巷子后,进了一处恢弘的庄院,里面灯笼高挂、嘉宾满座。
正中央锦袍玉带一人远远瞧见应沫潼,笑嘻嘻过来拉他入座,又是斟酒又是夹菜,百般亲昵。
应之渊一身脏旧的衣服坐在最后面,此刻心里又惊又羞,惊的是自己在伊水之滨混了一世,竟然不知道有这等繁华富庶之地,羞的是别人个个光鲜亮丽,独他蓬头垢面脏兮兮,往常都是别人凑趣他,伺候他,现在却连个正经瞧的人都没有。
闷头吃饱后,心里越发难过,偷偷抹了两把眼泪。
他人虽坏,却未想过应沫潼故意叫他难堪,否则真心要带他吃酒,怎么不先给换身漂亮体面衣服?
酒过三巡后,锦袍人才忽然注意到角落里的破落户一般,问了声这是谁。
眼尖的人立刻笑着凑趣:“南王新到咱们这可能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奉旨离家出走的贵公子应之渊!”
“原来是他。”南王连城当即冷了脸。
应沫潼忙道:“我请他来的,年少时堂兄多有照应,现下他落难,我不能袖手旁观。”
声音不大,应之渊竖着耳朵偏听得真切,心里五味陈杂,痛不可言。
原来他本来恨南王故意整他,说不得沫潼也搀和一脚,现在他肯为自己说话,多半是不知道其中内情的,又不计前嫌,可不是个磊落的大人物作风么!
心里狠狠下决心,等回去了一定跟老爹好好絮叨,请高明的神医来医治他额头的伤疤。
至于当年打断脚的事,看他刚才健步如飞,倒像是莫名好了。
一时酒宴散了,连城公子亲送沫潼出来,吩咐自家仆人赶着马车好生把人送回去。
“若跌伤了额头留了疤痕,仔细你们狗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瞟向应魔王,唬得那人不敢吭气。
回到这边的“应府”,洗了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转出来,方有种再生的感觉。
沫潼住的地方不算大,陈设也远远比不上大宅子那边,吃的用的虽俱全,到底差了个等级。
应之渊“寄人篱下”也不好奢求太多,玩弄一阵窗台下的腊梅后,奔前头书房找沫潼说话。
“堂兄!”沫潼见了他仍是殷殷,拉着嘘寒问暖,又说家里简陋不堪,要累他跟着受苦一阵子,但言外之意却是应魔王奉旨离家的半载,大可以安心住下,有人伺候吃喝。
“唔,唔,”应之渊只管点着头,心道这功夫我也没办法挑剔不是。
又呆了阵,只觉得满屋子书籍堆叠无处下脚,好生无聊,那沫潼一心拿笔写着什么东西,下笔不停歇,更令人萌生困意。
调头出了书房,绕着宅子转悠几大圈,仍旧没发现什么好玩儿的,心里才确定自己这堂弟是一等一无趣的人。
睡到隔天日头好高爬起来,前院欢笑声一片,应之渊吃了几口饭跑过去也想看看,冤家路窄,那连城公子竟然带着几个清客在书房陪沫潼舞文斗墨作乐。
须知应之渊也有一帮天天玩耍的朋友,却是遛鸟赏花逛窑子,顿顿不离酒肉,席间常被他们嘲弄的书呆子正是沫潼并连城这帮子。
“若是我那几个好友看到,不定又能生出来多少段子。”
应之渊悻悻想罢,又给自己一巴掌,走投无路都不接收的也算“好友”?呸,连个书呆子都不如!
就这样,应大魔王在小应府住下来,白天揣着沫潼给他的不多不少的花钱出去喝酒逗雀,晚上醉醺醺回来训斥下人,旧习不改还打伤了个送茶的丫鬟。
眨眼半个多月过去,沫潼每隔几日便差人给大宅子送信,报他平安,只说好,不提坏,大宅子那头感激涕零不细说。
这边沫潼公子写字写乏了,端着一方古砚把玩,听仆人汇报大魔王行踪。
不过仍旧是浑浑噩噩,沫潼听得眼底一丝冷笑,又问:“还跟那帮人混一处吗?”
仆人想了想道:“倒没有,有几个不成器的往他身前凑,被堂少爷骂走了。”
一个人玩?沫潼诧异,想必十分无趣吧!
几天后,连城公子又来看望他,沫潼差人从街上喊回来应之渊,几个年轻人凑一起随意聊聊,缓和氛围。
应之渊本不愿给连城好脸子,奈何中间夹着个沫潼,左一句右一句为两人排解,大魔王过意不去,也主动说了几句话。
算是给极了面子。
不多时聊到典故段子,那几个人满肚子墨水,彼此凑趣攀谈不亦乐乎,应之渊听了阵觉得头疼,等沫潼开口时又觉得好些,沫潼从不讲艰涩难懂的,一张嘴便是旧朝旧代正史、野史,乃至奇闻异事,讲得全屋子人凝神屏息,如痴如醉。
应之渊也爱听,觉得比说书唱戏的更真实斯文,又带着沫潼自己的见解,倍觉新鲜有趣。
到晚上吃罢饭,见沫潼睡得晚,拉着又问东问西一阵。
沫潼只说身子乏,往后让他常来一处玩,便能听着。
一段时间后,应老爷子拿着那府里送来的书函,上面列举了几个应公子常一处玩耍的人名,俱是声名不小的正经才子,有些还有功名在身,老爷子乐得胡子乱颤。
日子像温水,不缓不急过了阵。
应之渊忽然有了烦心事,不,烦心的人。
这人可谓宿敌,前头有仇,后头有怨,只是前头的仇清清楚楚摆明了,后头的怨却有几分冤枉。
连城公子。
应之渊日间偶尔来听书,忽发觉他跟自家堂弟关系非同一般,比如沫潼若是讲累了,自有小厮端茶倒水伺候,但那连城偏抢先了亲送到嘴边;又比如沫潼哪日身体不适,头一个带着珍贵药材跑进来也必是连城,奉汤药、盖被子、整宿整宿守着说话解闷。更可恨的是沫潼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样,笑吟吟任他照顾。
倒把应之渊比成了个外人。
应之渊心里冷笑,别以为我不懂你连城安得什么心,好个男色还这般遮遮掩掩,真令人唾弃。
唾弃罢,又觉得沫潼配他吃亏了,究竟沫潼生得极好,有应家的好血统。
又气沫潼,对谁都一脸笑意不减,全不顾自己的尊贵身份。
这晚灯下堂兄堂弟两人吃饭罢,应之渊装作没事人般淡淡地点破几句,沫潼忽然身体一颤抖,掉了筷子,脸色苍白又苍白。
应之渊吓一跳,过来握他手道:“我也是猜的,你可别往心里去。”
“平白无故,哪有这样乱猜的?”沫潼犹自忧心忡忡,连堂兄递过来的筷子也没接。
应之渊见状,觉得搅坏了连城的好事,心里高兴,道:“你原本就讨人喜欢,是我也忍不住。”
“什么?”沫潼抬眼惊讶看他。
应之渊难得红了脸,闷头扒拉几口跑回自己屋里,莫名其妙心脏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