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有妾侍(上)(1 / 1)
赵覃,字无忧,河西汇龙镇人氏。早年间祖辈也当过本朝的大官,家道中落后独剩他一支直系后裔,守着薄田几亩、药铺两间,不咸不淡平平常常度日。
这年方及弱冠,无父兄操持、形单影只的赵覃寻思着讨一房媳妇壮大家门,塞了几钱银子给街头的秦媒婆,将自己心中如愿的模样细细描述了遍,秦婆子听完抿着嘴笑呵呵,一口一个应承。私下里却欺负他人老实好欺负,家中眼看日渐衰微没甚盼头,也不太放在心上。
隔天街头巷尾的丫鬟婆子们嚼口舌,说赵公子自个儿单薄成纸片一样的人,却想着非得天仙做媳妇不可,简直愚人可笑。
因他不常出门走动,偶然冒出这么一桩事后,大家伙嘲弄起来分外热烈。
话传到镇子另一头的窑姐窝里,有个一心想跳出去的姐姐名唤如意儿,早积攒了不少梯己,专等着下家接收,闻听后倒也不失笑,淡淡道:“听说他也曾读过几年圣贤书,想必不好攀交。”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婆眼瞅着被赵覃又催了几遭,心里烦躁,便故作为难地将如意儿的情况避重就轻说了出来。
那赵覃毕竟算得大家之后,自然不愿,想了半晌方道:“要真是模样性子都好,便请轿子送来罢。”
意思是娶妻辱没门楣,做妾还凑合。
如意儿风尘里转良出来的,如何不愿?
挑好日子,青衣小轿进了赵家门,守门的只有一人名唤楚山,那年赵公子赶考落第而归,途径深山野地救回来的乞儿,这几年衣食不短滋养得越发雄壮孔武。被如意儿拉开轿帘儿瞥了他一眼,守门人脸憋红老半天。
因是头一个女人,赵公子特地儿换了大红的新床新褥,又从百味居挑拣了几样小菜,佳酿一壶,君妾二人灯下对饮罢,彼此合眼顺心,欢欢喜喜上榻办事。
谁知亲嘴摸乳好半晌,小赵公子死活不见动静,如意儿见惯百样知道他不能行人事,心中登时凉一截子,泪珠子牵线般落了下来。
二十出头的女人,一生的命运似乎已被敲定。
赵覃也急得满头汗,支支吾吾涨着脸道:“以往似乎不这样”。
原来他平日若听了露骨的戏文,心绪波动,回家后亲自动手抚慰之下,也能得趣。
第二日如意儿自然脸色不善,做饭夹生、扫地半吊子、洒水浇了半个院子,赵覃心内愧疚也不敢训斥过火。
如此过了三月有余,借酒壮胆、药材调理的法子尝试遍了,小赵公子依然万分不给面子,横竖折腾都不起反应。如意儿惯会玩儿的人,见状亦是心死大半,翻妆奁内层取了根玉势出来,教赵覃手捏着一头死命推送,二人这才勉强维持平和,过起小日子。
某日酷暑,晌午头蝉鸣聒噪,赵覃捧着本书摇着扇子在窗下呆了一阵,心里不知怎么地惦记到小妾那根宝贝,趁她小憩的功夫打了井水细细洗干净,戳着□□小赵公子撩拨。说来也怪,平常死活不动弹的玩意儿,这会倏然精神得不像话。赵覃索性书也不看了,躺在凉席上自己玩弄。
不多时便到了玉泉乍破的紧要关头,窗户外头忽然晃了个人影出来,就见平日里鲜少往后院来的守门人楚山不知怎么莽莽撞撞推门进来,满屋春光瞧得仔细,棒子敲了脑袋般懵在当场。
赵覃窘迫地往床里头缩了缩,挥着手赶他出去,那楚山平日里惦念他救命恩情,对他一向言听计从,此刻却像魔怔般愣着不动弹,主人催得厉害了,他反倒是欺步上前窜上床,大巴掌捂住赵覃的嘴巴,解裤腰硬邦邦便寻着后头进去。一通撕心裂肺的痛苦折磨,作弄得赵覃只剩下半条命,干瞪着血丝满布的眼睛瞅着屋顶,只有出的气,鲜少进的气。
楚山泄完火,灵台恢复清明,方知道闯祸了,跪在旁边眼泪啪嗒啪嗒,闷声嚎得野兽一般。
好半晌赵覃攥了些气力,颤抖着嘴唇轻声道:“你把里头那个吵醒了,不定怎么闹……”
楚山“啊”了声,这才止住抽泣,袖子抿掉脸上的泪痕,又是愧疚又是害怕道:“公子,你可千万别送我去见官,吃了牢狱饭,我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可怜赵覃正翻着白眼呜呼哀哉的空档,见他只为自己忧心,丝毫不顾念主人家,心里万分悲凉。
那如意儿窑姐无情,又是不紧要的妾侍,便罢了;这一个自己捡回来快满三年,供吃供住还有月钱养着,虽说不甚富足,倒也能平安度日不是,比之流浪街头任人□□的乞丐好上何止百倍,往常赵覃偶尔夜归晚了,见他总是坐在门槛上缩着熊腰等自己,心里还颇有些温暖,不想这以下犯上的节骨眼,才暴露了他自私的本性。
又想自己孑然一身,因这种羞惭的丑事再死了,可真是给祖宗丢大了脸,到地府里只怕连个愿意相认的亲人都没有!一时反而激出几分斗志,挣扎着爬坐起来,寥寥几笔写了个方子遣楚山去抓。
原来他自家有药铺经营,闲来无事便也跟着先生学了几招,略通岐黄。
这次楚山学乖了,悄无声息去抓药,又跑到后院荒芜的角落里煎好了给公子送过来,另有止血的糊剂要上敷,床上的人不能动弹,说不得又劳他帮忙翻身子,匆匆捂上前偷瞥了眼,见双股间血淋淋好大一块,脸上肌肉颤了颤,愧疚的同时又添分道不明的心疼。
赵覃瞧在眼底只觉纳罕。
接连在床上躺了十天,如意儿那头费了些心力瞒过,只说忽然有一只红尾巴雀儿飞来屋檐上好看,公子搬着梯子想去抓了玩,谁知踩空脚跌下来,伤了腰。
如意儿到底是穷人家出身,狐疑地盯了主仆二人半晌,凉凉道:“怪说纨绔子弟不务正业,掏雀儿也成什么紧要事。”
药铺生意本就惨淡,赵覃这又不能天天过去盯着,一退一丢间,很快竟倒了一间铺子。
少了进项,全家人的月钱按分数减掉,有家仆觉得再呆下去没甚盼头的,趁主人伤病无力气,装着胆子求辞退。
赵覃好性子,都一一派了钱,打发他们离开。
他心里头另有曾想法,眼瞅着时局动荡,远房表亲来信说南方的叛军攻城略地一路通畅,不知什么时候就打到汇龙镇,纷乱关头身边再没几个忠心的护佑,只怕到时恶奴欺主的事更难收场,因此顺着这场辞退的风波,将几个家仆全退了,余下的土地药铺也变卖成银两埋在床底下,偌大的院落里仅余两个陪读小厮,如意儿并陪嫁过来的小丫鬟。
另有一人,让他颇为踟蹰。
按说楚山人高马大力气又壮,正合适看门守院,那天发生意外后也一直大气不敢吭一声,忙前忙后静心伺候着。但赵覃一闭上眼睛,就想着那天在凉席上自己遭的罪,恨得牙根痒痒。
又过了几天。
眼看着赵覃的身体好起来,守门人的脸上反倒沉寂得吓人,整天黑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日掌灯罢,公子哥在内间跟如意儿厮混半晌,觉得不能尽兴心中烦闷,出门到院落里乘凉,迎头撞见楚山光着膀子在水井边冲澡,大桶冰凉的地底水银龙一般从脑门子上一浇而下,结实雄武的肌肉块熠熠闪光。
赵覃看得一呆,心说这倒是个英雄的料啊,留在自己这小门小院里太屈才。
招手喊他近身过来。
“公子,”楚山抓着褂子罩住湿淋淋还淌着水的裸身,双眼微垂着不敢多言,偶尔眼神不在意地飘到旁侧,隐隐精光被月亮光反照得暴露一二。
赵覃心想,这么久也不曾问过他是何来历,家在何方,为何落难行乞,说不定真是哪户名门大家历练过出来的呢,便不是,自古草莽出豪杰,将来能有番作为也说不定。
因道:“我这里有书函一封给你,明儿个你拿着它往南走,遇到姓范的员外郎便投奔他,他看过书函知道是表弟家过去的人,当给你找个糊口的差事。”
楚山一听,顿时心沉到黑水潭里,这是主人家在撵人啊!
非但没告官,还给自己另找了活路,楚山识字不多,却也知“以德报怨”乃君子风范,心中对主人家越发不舍,红着眼圈没吱声。
彼时屋里头那个骚货等急了,自己动手忙活上,各种咿呀的浪语透过薄薄的窗户纸飘出来,给主仆二人闹了个大红脸。
赵覃气她当着下人的面不知检点,抬脚进屋就抡了一巴掌,那如意儿嫁过来以后只道相公老实好性子,忽然挨了打,才知道兔子也有急了咬人的时候,捏着嗓子昏天暗地哭嗓起来。
满耳凄厉哀怨,赵覃听得跺脚后悔,心想圣人说动口不动手原因指不定就在这里,又想女子难养,诚不欺人。
闹腾半宿后才草草睡觉,等天明鸡叫三巡,猛然睁开眼想起来外头还有个人,扒开窗户瞧瞧,但见满地水痕犹在,人却半只影子都没有。
小厮听书捧着个包袱进来,说是楚山留下的,除了他平日就舍不得穿得几件公子赏赐的衣物外,另有一钱多银子。
掐指头一算,似是从那桩事出后,他便没脸再要主人家的月钱。
时光如梭,转眼间过三年。
赵覃寻思着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便学着隔壁张员外的套路,拿出一半钱财放在银庄上生利钱,每月所得正好够一家子吃穿用度。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赵公子携带美娇妾侍,左右小厮开路热热闹闹出门踏青,有当年笑话他不自量力的三姑六婆们瞅见了,又是一番半酸含怨的闲话。
见他略富足,秦婆主动上门要给他张罗正经婚事,管保长得十个如意儿也比不上,还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
如意儿躲在屏风后听罢,自是气得咬牙,又怕真来个正主儿拿捏自己,夜里抱着赵覃一通哭诉,只把赵覃弄得哭笑不得。
他本就觉得自己毛病不好医治,真娶妻可不是害人么,一早就打消掉念头。
等如意儿悬着的心落肚,喜得做梦都笑出声,他翻身下床,到书房的暗格里取出一封表兄的书信摩挲,上面说了些日常话,又说楚山人来了,又走了,还说叛军不日将至汇龙,叫他好生做打算。
赵覃将这封信背得滚瓜烂熟,心里酸楚不已,他有些想不通楚山为何要走,留在员外家不比在自己这里还好些,既然走了为何要音信绝无,是了,那家伙不认识字,芦苇杆样的毛病握在手里要哆嗦,怎么能画出个囫囵个字来?
善良的人往往如此,时间越久,越只会记得别人的好,忘了痛。
有天冬夜里,赵覃出门会同窗旧友,多饮了几杯黄汤后回家走岔道,多绕了几里路寻到家门,举目一片乌漆麻黑、荒凉败落,门口除了两尊冷冰石头墩子外再无一物,禁不住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任他何等伤心,那石头墩子也只冷眼回视他,一个字不说。
赵覃哭了阵,觉得没甚意思,胡乱将开门来迟的听书骂几句,进屋收拾行囊,拖着如意儿便举家搬迁。
原来酒桌上他心头清明,听见说叛军快到城下,消息被官府封锁着不让百姓动乱。赵公子凡人一个,别无大才,也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狠了心肠做决定逃难去也。
马车是早就备好的,两小厮赶着,余下三个人挤在一堆被衾里,趁天色刚明便悄悄离了城。
往北走,越走越冷,沿途难民也越来越多。
有同样鲜活些从汇龙镇逃出来的老乡,彼此顺路聊聊家乡话,尚算宽慰。谁知乱世艰辛,半途上接连遇着三拨土匪打劫,所带银两全数上缴,只留了御寒的被子给他们活命,老乡心寒胆战之下染病不起,又走不到百里便死了,余下孤儿寡母在冷风中哭得震天,眼睁睁看着赵公子一家狠心离开。
赵覃饿得脸色蜡黄,心想再不走,真要全部死到一堆了。
汇龙镇在他们离开两天后便被叛军攻陷,听说凡是有些钱粮的大户都被洗劫一空,寻常人家的半大的女儿也被全部抢走,整个镇上鸡飞狗跳,人间炼狱。
如意儿听罢,哆嗦半晌,一路的抱怨到此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