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Special 10 柏林墙(下)（1 / 1）

(以下为冷星第一人称自述。)

听起来对我的父母很不敬对吧？我很想尊敬他们，但回忆童年，只有日复一日的功课、严苛到无情的各种训练，无论是礼仪或是其他。我不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冷星，只是冷洛文的女儿，冷家家业的唯一继承人，是被规划好人生的木偶，是被肆意操纵的玩具。除了思想，我什么都不自由。别人辱骂时我不可以还击，因为那有损风度，别人欺侮时我不可以计较，因为那有损风度……风度和礼仪在他们眼里比什么都重要，甚至超过我的感受。我有时会想，如果他们没有意外身亡，我是不是会继续做一个傀儡，没有自由，没有主导权……我可以在思想上自由，但我在人生选择上却必须听从他们的安排。现在，我反而庆幸我曾被“打落地狱”，并非我一心希望他们出事死去，实际上，在此之后，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哪怕……他们夜不归宿也好，起码我还有父母，还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而今，我的亲人唯有叔父与他的女儿，可这样的亲人……有或没有，有什么差别吗？只是，没有这样的经历，我不会真正领悟这个世界的核心与本质。

有人说，我的言语间充满黑色幽默，其实我很想告诉他，我的人生才是不折不扣的黑色幽默。我的父母，连如此俗套的死亡方式都会加上“因为想要复婚才出了车祸”这样的修饰语，谁还能否认这一点呢？

再比如，我从小被叫到大的绰号“洋娃娃”，实际上是个贬义词。它出现的真正原因不是像小说中写到的，为了形容我“精致的容貌”，而是讽刺我这个人太过冷血，就像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连我的名字都被人拿来嘲讽我，他们说——

“啊，冷星，天空中冷冷闪耀的星辰，真是高贵冷艳的名字，就和你那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身份一样。怎么样？变成落魄鬼的滋味如何？还什么调酒师，在酒吧那种地方，红男绿女的，说白了就是……”

后面那些词语，我真的不想再回忆一遍了，所有人都明白我要说的是什么。

但我当时也只是像我“高贵冷艳”的名字一样反击：“高高在上？红男绿女？你们也学会了用成语？真没有看出来呢，我还以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是我看走眼了，请多包涵。”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和疯子计较，你也会被视作疯子。只是，我的好胜心不允许我受到辱骂却不反击，或者说，我不甘于被人欺凌，这是在父母教导下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我真正的内心。

然而，当我们终于打完嘴仗，他们也最终发现即使是他们一群人也说不过我一个后，暴力开始了。

我常常炫耀我的智商，我的文字功底，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丰富知识，但是，我不炫耀我的体能，更不会为打架洋洋得意。

因为这些都是我的弱项，说白了就是大脑发达四肢简单，冲动的时候就是大脑和四肢一起简单。尽管打了很多次架，但我一次都没有赢过，每一次都以鼻青脸肿告终。

毫不意外的，我进了医院，花掉了一大笔钱，使得我那本就不宽裕的经济状况更加拮据。躺在病床上，浑身痛得要死，连我自己都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明明可以不受这顿毒打，只需要无视他们就行了。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唧唧歪歪，当做犬吠又何妨？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要营造一个阳光开朗的假象，因为面无表情的脸已经让我已经受了太多罪。

小说中，人们喜欢冷漠锋利的男主角，高贵冷艳的女主角，但现实里，你这么做只会被人指责为装腔作势、自以为是、盛气凌人。

那仅仅是因为，人们在看到那些顶着冰山脸的主角时，总是不自觉的自我代入，蹂/躏他人的快感(哪怕只是在幻想中)让他们瞬间原谅了这种可以称之为欠扁的表情和态度。

升入高中后，我开始向所有人展露阳光一般的笑容，尽管我的思维极度理智，到了近乎冷血的地步。如此说来，他们给我起的绰号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我表现的像是个天使，热心帮助同学，好好学习，积极参加体育项目——尽管体能差，但速度的优势使得我在100米、4*100接力等短跑项目上占尽上风。我的人缘与过去相比有了天壤之别，唯一古怪的地方只是我每周周二和周四不上晚自习。只不过，因为我说要回家享受美食，所以没有人发现我的秘密。

事实是，我利用这些少的可怜的时间打工，避免饿死或者交不起学费。

没有人发现，我的表面纯白下是与之完全不符的内心。我不是坏人，但我绝对不是好人。一个复杂的人，一个善于伪装的人，一个懂得如何利用别人也深知人性阴暗面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人？

曾经，一个据说喜欢我的男生问我，为什么我明明看上去那样的“善良”，却拥有一双深不见底如同黑洞一般毫无光亮的眼睛。

我笑着回答他，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啊。

他被我的自我嘲讽逗笑了，但我的心里没有丝毫快乐，因为我说的就是实话。

我的爱人，她只知道我是个一心想要成为好医生的学生，知道我喜欢纯洁的白百合，甚至觉得我无比真实。其实，我不真实，我给别人展现的都是面具。

我彻底学会了父母的掩饰和伪装，只不过不是以“喜怒不形于色”的方式，而是“没心没肺的小二货”。

不过，我几乎没有对她说过谎。我爱她，我不愿欺骗她，但我也有自己的空间。我隐瞒了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也会装作无意地避开她读心术的窥探。我确实崇尚人人平等，我也确实有着悬壶济世的理想，也不愿为了生命去做那些我认为黑暗肮脏的事情。贫穷是罪恶的根源，因为贫穷，人们想要获得金钱，过上幸福的生活；因为贫穷，人们想要通过金钱将这一切与自己隔绝；因为贫穷，所以人们为了金钱相互算计……如此便开始财富积累，而在初期，没有资本收入，没有知识产权收入，想要从无到有——无比困难！所以，为了这开始的质变，人们什么都会做！杀人，放火，坑害，倾轧，人们什么都会做！

资本的原始积累血腥无比，而过去的我却享受着资本带来的诸多好处。如此说来，我是有罪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曾经在物质方面的幸福建立在无数人的痛苦之上，而体会过捉襟见肘日子的我，不想在加深自己的罪孽。过度的贫穷滋生犯罪，过度的富有滋生贫穷，世界已经有太多不公，何必助纣为虐？

很多很多时刻，我都会回想起那样一天，我的朋友几乎想要杀了我的一天。

哪怕日子已经过去了那样久，久到过去在我脑海里只剩片影，我依然记得那个怨毒的眼神，和抽在我脸上的两记耳光。

就在我受到枪击的后一年，也就是父母死亡的前一年，我曾经最要好的朋友——起码当时我那样认为，她家的公司被我的父亲逼得破产，而她的父母，看着崩溃的股票最终从股票交易所所在的大楼上跳了下去。

一无所有的她失魂落魄来到我的家，管家和仆人驱赶着她，我阻止了，并且让他们离开。然而——

“我恨你！”

在只有我们两人相对的时刻，她爆发般对我尖叫，狠狠抽了我一记耳光。

我措手不及地愣在原地，眼中满是恍惚。然而，当她痛哭着，鼻子一抽一抽地讲完冷洛文是如何将她的父母逼入绝路后，我发现，我居然对于她没有丝毫怨恨。

也许是因为，比起那一记耳光，我的父母害得她家破人亡更加不可原谅。

“你知道吗，现在我一无所有了！”

她满面泪痕，抬起左手，又抽了我一记耳光。我可以肯定，她绝对没有留丝毫情面，因为我重重跌倒在地，头撞到了墙上。

眼前一片眩晕，但她怨毒的眼神依旧清晰，就像一把剑洞穿我的心脏。11岁的我突然觉得很悲哀很悲哀，为她此刻疯狂的行为，为她遭受到的可怕灾难，以及我们多年的友谊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并非我害死她的父母，我甚至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可是我没有反抗，我只是对她说：“真的……我很抱歉……我很难过……可是我甚至什么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她揪着我的领子，把我的头一下一下往墙上撞，“你以为你就是无辜的吗？！你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吃的食物，坐的轿车，没有一件不染着血！”

砰——我感到有黏稠的东西流了下来，我想要抓住她的手，但我的手指一点力气都没有。

“冷星！即使你没有做任何害死我父母的事情，但他们是被你的父母害死的！你的父母攫取我家的财富，也会用到你的身上！你别以为你有多无辜！你的手上，照样染着血，永远都洗不掉！”

鲜红的血液从额头上滑落，流到我的眼角，世界也变成了血红的颜色。它继续向下，渗进了我的嘴唇，然后我便尝到自己血的味道。

“停下……你会杀死我的……”

眼前越来越黑，我有气无力地对她说道，但她只是疯狂地笑着，声音恶狠狠的：“杀了你！杀了你才好呢！冷洛文这个畜生害死我的父母，我也要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可是……你已经过了14岁，如果真的杀死我会进监狱，那样你就再也没有机会报复冷洛文了……”

我能感到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气若游丝地说完，她的手停了下来，眼神中有迟疑。

我得承认，我只是为了活下来才这样做，因为我丝毫不怀疑，在保镖们来之前，她很可能会杀了我。我已经开始后悔把他们遣走了。

“砰——！”

“大小姐！”

是保镖破门而入的声音，直到她被强有力的臂膀拖走的最后，她在我耳畔说了一句话：“你终有一天会落得和我同样下场。”

当那日站在医院里签我父母的死亡确认书时，我想起了这句话。不过是一年而已，已经物是人非。

而她的最终结局就是——不到三天，我在报纸上读到了曾经好友车祸死亡的消息，照片上全是血泥，惨不忍睹。

我的额头缝了很多针，直到现在都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但是我不恨她，我真的不恨她。她下葬的那天，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我站在外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我想，我真的学不会恨。

从那以后，我戴上了面具，再也不敢面对自己的阴暗面。因为那句话时刻在我心里响起：“你的手上，照样染着血，永远都洗不掉！”

只不过，想不到我一直隐忍和逃避的黑暗一面会因为她在那个人的面前崩溃而被打破。

普罗修斯……我从未如此痛恨任何人，即使是我那将我打落地狱、饱尝人间冷暖的叔叔，亦或是那些居高临下、自以为高贵来欺负我的人，我也只把他们看成小丑。他们不配得到我的报复，就凭他们没有足够的贵族精神。

我不屑于凌/辱他们，那会降低我的格调。

但是……任何人都不可以动摇我的原则！比如，不可以伤害我的爱人！

站在他面前，我游刃有余地使用着17年来所有我从父母和身边的一切人身上学来的打击人心的手段。我知晓他的罩门，我知晓他的痛处，我毫不留情地刺激他，以最恶毒的语言和最灿烂的笑容。我没有用一个脏字，但是他已经在我面前崩溃。

我无意般在他面前晃动手指，让我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反射的光芒晃过他的眼睛。那是我的爱人赠予我除了她的爱意以外最珍贵的礼物，她的父母爱情的象征。我时时刻刻用这枚戒指提醒他，他所求的一切无望得到。

因为他触到了我的逆鳞，让已经决心隐藏和逃避黑暗一面，从此以阳光形象生活下去的我彻底动怒。

上世纪的冷战时期，德国的柏林筑起了一道墙，正是这道墙把柏林分成东西两部分，也生生割裂了一代德国人的爱情与亲情。

我的心里也有一道柏林墙，将那个复杂的我劈成两半，一半是冷静理智到只有“有用无用”、深刻了解人性阴暗的黑暗面，一半是阳光开朗，崇尚自由平等也满怀同情心的光明面。然而，这道筑起的墙最终坍塌了。柏林墙倒塌了，德国获得了自由与统一。我心里的墙呢？或许，这是一切转折的开始。

【修罗的城堡第一部——血百合，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