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Chapter 65 变数(下)（1 / 1）
卡玛利拉最高法庭。
爱丽丝陪伴着冷星坐在不起眼的角落。
公爵则坐在原告席上，普罗修斯戴着镣铐，站在被告席上。原告席与被告席之间是法官席，正中间坐在卡玛利拉大法官，由七个家族中最德高望重且灵力强大的血族担任。大法官身侧则是其他家族的代表法官，以及负责记录的书记员。法官席一旁是陪审团，有血族中地位显赫的贵族，也有普普通通的平民，陪审团一共十四人，每个家族有一名贵族和一名平民。如果超过十人以上的陪审团反对大法官的审判，他们便有权驳回判决，启动重申程序，确保法庭审判的公正性。[1]
公爵曾对冷星说过，血族社会是典型的精英政治，贵族掌握大权，平民任由他们奴役。冷星当时对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不只是因为她所接受的教育和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在起作用，更重要的一点是——难道平民们不会反抗吗？贵族再强大，但人数与平民相比，也只是凤毛麟角罢了。一直处在被统治的地位上，没有任何发言权，平民们都没有点自由意识吗？
不过现在看来，“没有发言权”的想法是错误的。平民们还是有发言的机会的，只不过很少就是了。
此刻的最高法庭内部已经坐满了人，尤其是旁听席，简直可以用座无虚席来形容了。
“这么多人……”
冷星低声对爱丽丝说。
“最高法庭每年也就开庭一次，当然人多啊。”
血族和人类都喜欢看热闹。而且，血族们的参政意识比人类强多了。
“不过，为什么她要我们坐在这里？”
要知道这里简直偏僻到一定境界了啊！她不由得腹诽。
“可能是怕你引起别人注意吧。殿下向来没有与别人分享的习惯，尤其是重要的东西。”
所以能允许你来都不错了。
爱丽丝想起之前公爵把冷星护得简直密不透风的样子，不由得莞尔。
冷星无奈地耸耸肩，公爵的占有欲有多强她可是一清二楚。
看出了爱丽丝想要表达的“你就知足吧”的意思，她乖乖地坐着，一动不动，注视前方的公爵。
果不其然，公爵在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面前，基本上都是一副冷冷的样子，没有多余的表情。
“看，爱丽丝勋爵。”
旁边一位血族平民向同伴挤挤眼睛，悄声说道。
“那是当然，没看到蔷薇公爵在前面吗？”
“勋爵旁边那个是谁？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
因为平常爱丽丝都会和马卡斯坐在一起，除非其中一人去执行任务。
“不知道耶，好像……你看她的手上！”
血族的视力可不是盖的，即使是平民，一眼就瞄见了冷星手上的蓝宝石戒指。
冷星慌忙把手藏起来，之前公爵有叮嘱她，不要暴露。
“她手上有什么啊？”
“蔷薇公爵的戒指！”
“你没看错吧？”
另一位血族加入了讨论。
“肯定没有！”
“当年亲王殿下求婚的时候用的就是那枚戒指呢。”
一位资历很老的贵族说道。
“难不成她是……”
“公爵的情人？”
不远处，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子望了冷星一眼，他浑身都裹在黑漆漆的袍子里，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凯门，是她么？”
面具男子点点头，目光冷冷地看着冷星。
“没有弄错？”
“戒指。”
他吐出一个词，声音嘶哑。
冷星被那双红眼睛盯得浑身发冷。
毫无疑问，爱丽丝听得一清二楚。
“你暴露了。”
她趴在冷星耳边说。
“什么？”
“他们都看见了，你的戒指。”
“不是吧……”冷星一阵恶寒。她可不想被小心眼的公爵大人盘问。
旁听席上议论纷纷，有讨论“公爵的情人”的，又议论公爵和普罗修斯关系的，也有谈论其他事情的。冷星从未想到，公爵的知名度可以这么高。她简直就是话题女王啊！
“我都不知道千汐月这么出名……”
她只是知道公爵是所谓的“天才指挥官”，但没想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深入血族内部才知道，她的公爵简直是……嗯，焦点人物。
“殿下从未跟哪位贵族密切交往过。”爱丽丝解释，“所以他们看到她的戒指在另一个人手上，你可想而知。”
她已经知道了公爵的新名字。
要知道，八卦流传的比任何消息都要快。公爵有情人了！简直是爆炸性新闻！
所以殿下才怕你被发现了，免得有些贵族把你生吞活剥了。
公爵的某些追求者行为之疯狂她想想都汗毛直竖。
“况且，普罗修斯亲王殿下也很出名。”
“肃静！”
法官席上，一位代表法官出声。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中间的那个就是justicar。”爱丽丝耳语道。[2]
“大法官吗？看起来很威严的那个？”
“嗯。”爱丽丝点头。
“Incipit placitum!”[3]
男子的声音浑厚有力，面容威严肃穆。
“是正式开庭的意思吗？”
冷星问爱丽丝。
“嗯，你可以问殿下。大法官说的很多都是血族古语，我们听不懂。”
“你不是血族吗？”
“是啊，但血族古语基本上只有纯血贵族才懂，我的父亲就懂，但是……”爱丽丝耸耸肩，“我只会几个词。”
“又是纯血……”
“嘘！殿下应该跟你交代过的，记住她说的话。”
冷星瞬间安静了，她想起公爵之前交代的话语。
“第一项，宣读法庭纪律。”[4]
法官席上，书记员站起来，面容肃穆地开口。冷星听了半天，一个词都没有听懂。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冷星看向爱丽丝，“而且，法官比旁听来得早，宣读纪律居然在开庭之后。”
冷星感觉，血族的法庭和人类的差别不小。她曾经旁听过法庭审判，法官都是在全体人员就坐，法庭纪律宣布后才会入庭，而血族却……
“宣读法庭纪律”用的是英文，她还能听懂，但是后面……
“血族古语。大意就是审判的流程和纪律，比如什么‘不得扰乱法庭秩序’之类的规定。反正，我也听不懂，你要想知道可以问殿下。其实大多数血族都不懂的，但是卡玛利拉成立以来，从第一届最高法庭审判开始，都有这个流程。血族不像人类，大法官由每届最高议会召开选举产生，任何血族都不可连任，以确保公正性。而且，大法官是为民众服务的，即使地位崇高，但没有迟来的道理。开庭后宣读纪律是传统。”
“任何人都可以参加吗？就是旁听。”
“是的，最高法庭是公开审判，所有卡玛利拉成员都可以旁听，甚至还有很多的记者会把情况记录下来，在报纸上报道，还会用到很多人类的工具，比如相机等等。”
血族当然也很与时俱进了，人类的工具方便就拿来使用呗，毕竟大多数血族之前也是人类么。
“哇~这么先进，没有什么不能带的通讯工具吗？那不是密党呢？”
“没有，这里还有人类的3G网，如果拿了手机都可以在这里上网，只不过没人会错过审判却干其他事情就是了。非卡玛利拉成员当然不可以，但这与血统无关，与你是否效忠七大家族有关。最高法庭周围是有灵力场的，比如魔法阵禁用，灵力限制等等，这里连瞬间转移都不可以用。而且入口都有卫兵把守，灵力级别最高的可以达到侯爵级。”
简而言之，就是戒备森严，没有资格者无法进入。
“那要是有人闹事呢？而且，如果有血族暴露这里呢？”
“外面都有军队，最多不超过一分钟就可以赶到。所有的数据都会经过审查，一旦发现的话，泄密者会直接被当庭审判，因为这种行为严重触犯了戒律。”
“这么恐怖？之前有先例么？”
“有，而且下场很惨，都是死刑。”爱丽丝表情异常严肃，“迄今为止，已经有不下十名血族因为在法庭上泄密被当庭判处死刑，而且都是立即执行。”
“怎样的死刑？”
“一般是暴晒直到灰飞烟灭，如果是贵族会直接斩首。”
只不过没有贵族会去泄密就是了。
“天啊，好恐怖……”
“第二项，核对当事人身份，告知诉讼权利及义务。”[5]
冷星看到，公爵脸上的表情冷冷的，在身份核对完成后，她开口道：“法官阁下，我有一个请求。”
“请讲。”
“请允许被告坐下。”
看着艰难站立的普罗修斯，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怜悯。
毕竟普罗修斯受伤太过严重，即使是血族，即使是经过治疗，他依然看上去状态极差，甚至难以站稳。
“蔷薇公爵，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公爵并未答话，只是注视着法官们讨论。
“鉴于被告的身体状况，卡玛利拉法官经商议决定，允许被告就坐。”
“非常感谢。”
公爵站起来，向法官席微微欠身。
“我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心高气傲的普罗修斯见公爵露出那种表情，心里怒火万丈。他宁可公爵针锋相对，也不想接受她的怜悯。
公爵再次忽视了她，然后深鞠一躬，对法官们说：“抱歉打断了审判程序，法官阁下，可以继续了。”
“她为什么？”
“殿下不会刁难严重处于劣势的对手。”爱丽丝解释，“她身为纯血贵族的尊严不允许。”
“她也会鞠躬？”
冷星倒不觉得公爵会不懂礼貌，相反，她们去年初见时公爵简直礼貌得过分。但是，像她那样高傲，又是贵族……
“在卡玛利拉大法官面前，无论是纯血贵族还是普通的平民，只要上了法庭，就只可能是原告、被告、陪审员的身份。所有血族都不能对大法官无礼。”
“我没想到血族也会人人平等。”冷星悄声道。
“仅仅是在最高法庭上。下了法庭，殿下照样是身份高贵的纯血贵族。”
在权利义务告知完毕后，书记员再次开口。
“第三项，请检察官作案件陈述。”[6]
原告席上，公爵身旁的一位看起来冷冰冰的血族女子站起身来，开始控诉普罗修斯。
“审判过程非常漫长的，你开始觉得新鲜，一会可能就有点走神了。”爱丽丝低声对冷星说，“殿下不让你来也是有这个原因在。有时候，一桩案件的审理可能会持续超过一天，毕竟最高法庭审判采用的是抗辩式诉讼，以确保所有成员的权利都受到尊重，即使是被告。”
“那要审理多久啊……那么多案件，能审理完吗？”
“只有非常非常重大的案件才会交予最高法庭审理的，基本上……一年不会超过五件。”
法庭上，公爵和普罗修斯针锋相对，整个抗辩过程□□迭起，充满激烈的交锋。
冷星听到最后，几乎忍不住要为公爵喝彩了。最终，普罗修斯因为严重违反不得弑亲的戒律，以及勾结魔党，损害密党利益，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几乎整整半天，这场漫长的审判才结束了，但它给冷星留下的深刻印象，无论是不同于人类的诉讼纪律，或是激烈的交锋，始终都历历在目。
以至于到了几天后的贵族宴会上，她还是异常兴奋，甚至跑去抢公爵的饮料喝。
“谢谢。”
眼见侍者端着托盘过来，公爵不假思索，拿起了颜色最红的那杯。
“我要喝~”
冷星很开心地跑过来，一把夺走公爵的杯子。
“诶，你居然抢我饮料。”
“哎呀，了却心头大患就开心一点么~”
冷星说着，直接把那血红的液体喝了个精光。
“你都不怕万一是鲜血呢？”
公爵俯下身在她耳畔说。
“我又不是闻不出来……”她拍了公爵一下，“不要把我想得那样无能好吗……”
话还没说完，一种异样的感觉便笼罩了她。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直接躺倒在地，公爵目瞪口呆。
世界变成了大片大片颤动的影子，斑斓的色块在她眼中融化，就像靠近炉火的冰淇淋一般。一切都失控了，她恍惚间感觉到全身都被抽空了力气。如果身体是一座大坝，那毫无疑问现在放水的闸门开启了。她甚至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仿佛力气真的可以变成水四处流动一样。
眼前是猩红，漆黑，雪白，金黄，深蓝的色块在融化。
她想起了年幼时学画的调色盘，各种绚烂的颜色像是荷兰大片的花田。
望着宣纸上被她画得像鸡爪子一样的荷花，画家舅舅几乎要勃然大怒。
“你到底用没用心？！”
“对不起……”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声音破碎颤抖，颜料盘在无力的指间跌倒在地。
所有靓丽的色彩汇在一起，变作混浊的灰色，像是那些河岸隐秘的排污口里流淌的工业废水。
无论多么美丽的颜色，混合在一起最终都会变成这样让她几乎恶心到想吐的灰色。
正如她眼前的世界，混浊不堪的灰色，但颜料们却挣扎着，在无边无际的浪潮中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对不起……”
尽管地上的人说不出任何话，但公爵还是读懂了她的口型。
那些痕迹像是她高中时代经常在冬日雪夜里捧在掌心的，刚刚冲好的美禄，咖色液面上是游动的白色线条。
就像捧着刚刚冲好的饮料，她感到身体像是爆发的火山，灼热浪潮一波波袭来，将意识冲刷得模糊不清。
“热……”
控制自己的声带和舌头变得如此吃力，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常常口若悬河的她，舌灿莲花的她，竟然有一天，说一个字都像是攀爬垂直岩壁一般艰难。
修长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住她的手，猩红眼眸中，瞳孔颤动着，但她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眼前还是旋转的灰色河流，就像一个大漩涡。
“晕……”
只能无力的做出口型，她感到头脑一片混乱，像是早餐时被铁勺子搅得粉碎的豆腐脑，雪白的豆腐脑和调料混合在一起。又像是被强迫靠近夏日不断旋转的电扇叶片，整颗头要被绞碎一般，眩晕和时有时无的疼痛一起袭来。
意识迷离间，曾经看过的《绝命终结站3》画面浮现眼前——[7]
那个在麦金利高中毕业晚会上调戏漂亮女孩的、带着裸体女孩项链的流里流气的花心男生弗兰基，在Burgers-shakes fries购物车道发生一连串车祸后，他的头被后方汽车的发动机风扇削掉了后脑勺。
一片血肉模糊……
她的眼前又变作一片猩红，就像浓郁粘稠的血液流了满地。
就像《透明人》中，兽医莎莉为被赛巴斯辛几乎杀害的卡特取血液救命时，为了逃过已经变成隐形人的疯狂天才博士赛巴斯辛的追杀，她将血液一袋袋撕开，泼洒满地。[8]
她的眼前又浮现另一幅画面，72楼的高空，高挑的银发女子手握水晶杯，杯中是满满的鲜血。
意大利西西里，子弹嵌入肌肤的痛感中，是快速晕染的鲜红一片。
“我答应你……”
冷清如高悬银月的声音，飘渺地回响在耳边。
然而那声音的主人此刻仿佛撕心裂肺一般——
“坚持住啊！！！”
公爵的眼眶里滚动着血泪，遮盖住了那双原本迷人的蓝色眼睛。
鼻腔中充斥着甜腥的味道。
她闻到血液的味道，但心里残存的一丝清明让她充满疑惑。
曼陀罗……她的症状很像曼陀罗中毒，但曼陀罗中毒不会吐血。
——曼陀罗会抑制副交感神经系统，并引起中枢神经系统的兴奋。与阿托品中毒症状相似，曼陀罗中毒有口干、吞咽困难、声音嘶哑的症状，皮肤干燥、潮红、发热，心跳增快、呼吸加深、血压升高。并且会头痛、头晕、烦操不安、谵妄、幻听幻视，甚至神志模糊、哭笑无常、肌肉抽搐、共济失调或出现阵发性抽搐及痉挛。此外，尚有体温升高、便秘、散瞳及膝反射亢进。以上症状多在24小时内消失或基本消失，严重者在12～24小时后进入昏睡、痉挛、发绀、最后昏迷死亡。[9]
这是她曾经看到过的，有关曼陀罗中毒的资料。作为一个对药学和植物学深感兴趣的学生，她常常上网查阅很多植物的资料。曼陀罗属于茄科植物，与她常喝的颠茄试剂中的颠茄同属于茄科，这一科的植物发生中毒的实例极为常见，但死亡的却并不多。
尚存的清明中，她感到了一阵轻松。
太好了，只要不会死掉就好了。
她的神志再次模糊，浑身控制不住地抽搐，吓坏了公爵。
公爵正努力稳定心神，仔细回忆着。似乎……眼前冷星的症状她曾经见过。
几百年前的欧洲宫廷，谈笑宴饮间，一位王公突然倒下，肌肉抽搐不止。伴随着面部的潮红，他的瞳孔开始散大。
耳畔是粗重的呼吸声，她伸手探向冷星的胸腔，不出意外的，是剧烈到不正常的快速心跳，扑通扑通地撞击肋骨。
“Datura stramonium.”[10]
她低声说道，眼里是令人心惊的仇恨光芒。
“封锁现场，谁也不准出去。”
以军部最高首脑的名义，她向现场的军队将领下令。
“是，殿下。”
公爵抱起冷星，感觉她的身子软得仿佛没有任何力气。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她，还在艰难地对自己做出口型。
“你说什么？”
冷星又努力重复了一遍。
“不……要……怕……”
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
我不会死的，只是曼陀罗中毒罢了。
公爵眼眶湿润，眼里血泪几乎要落下来。
“不要怕。”
即使在这么痛苦的时刻，你担心的，依然是我的心情。
是否还记得，当面临獠牙刺入脖颈的绝望时刻，生死一线，你出现在我的身边？
“他们是吸血鬼，你快走！”冷星回过神来，对着公爵喊道。
“不要怕……”公爵低声在冷星耳边说道，声音轻柔温和。
彼时的你，对我说不要怕，因为你会保护我。
而现在的我，也希望你不要怕，我不会死的。
公爵抱着冷星，疯狂地奔跑着。不愿浪费时间解除魔法阵禁用，也不想因为这样放跑害她受苦的罪人，公爵风驰电掣般穿梭在华丽的大厅内，没到几秒便冲了出去，然后瞬间转移，出现在一家大医院门口。
她是家财万贯，只可惜她是血族，她没有私人医生。
“冷星，坚持住！”
意识迷离，世界都在旋转，她终于无法在维持着意识的清明，坠入了一片黑暗。
“不要怕。”
我不会死的。
因为我答应过你，我会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