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XXXXIV、XXXXV(1 / 1)
XXXXIV.
在教堂的庭院中,尼尔打晕一个起夜查看的小辅祭,并把男孩扛到有雨棚的走廊放下。驼背罗格竭力催促他,两人在确定四周无人的情况下,从后院的栅栏翻墙进入森林。深夜里巡警鲜少会进入林中,尼尔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栓在一棵大枞树下的那匹马。
这时雨近乎停了,偶尔穿过一阵冷风把枝叶上的水珠簌簌地刮落。罗格冻得不行,驼背直打颤,他满心怨怼骂东骂西,一会儿怪责尼尔莽撞,连食物毯子都不备好就上山,简直是找死;一会儿又骂这雨,这林子,这冷得像龙尾巴的天气。尼尔不搭理他,将一个麻布袋子从枞树根下挖出来,拍掉上面的泥水。
“什么玩意儿?”
“腌肉干、面包、毯子和药物,”尼尔把布袋系在马鞍上,“我朋友给的,之前到城里不好带,就埋在这儿了。”他指的是古兰尔。术士在这麻布袋子和尼尔的斗篷上都上施了咒,使它们不会被雨水浸湿。
尼尔回头问抖得直跺脚的罗格:“你们之前一起上山的猎人,我看他们的尸体旁边有一种钢做的箭,可以系绳子的那种。他们用那个来干什么?”
“嘿,你说那玩意儿?!他们本来是想用箭射中怪物,然后拿绳子拉住怪鹿,免得它到处跑不好抓。不过钢箭可不是合法的玩意儿,毕竟咱们这边儿为了讨好学院,不许猎杀那种奇奇怪怪的鹿。”
尼尔脱下防雨的斗篷扔给驼背罗格,让他披上。罗格赶忙用斗篷裹住身子,那样子像极了缩回洞口的旱獭。他哼哼两声,也不道谢,只是从腰际摸出一块皮革护腕,正是术士腕表“北极星”。
“这怪物既然会吃人和魔物,难道就任由它在城镇边缘游荡而不猎杀?”尼尔帮驼背男爬上马,自己也登上马鞍,将巡警与骚动的小城远远地抛在身后。
骑在马前面的驼背罗格笑道:“混小子,你信誓旦旦说要去猎捕怪鹿,但连它最基本的情况都不知道!真是笑死人。算了,让我善心大发地告诉你。这种怪物很凶残,不过它平时并不吃肉,除非受到攻击才会吃掉敌人。而且这玩意儿每隔五六年才会出现一次,据说是打山脉的北边来的。不消那么崇拜本大爷,告诉你吧,我老早就有猎捕这玩意儿的主意了,只要干一次就能发大财,有钱就不用再天天担惊受怕的。所以在‘黑麦’酒馆看马时,我就‘借’了这块术士护腕,而且学会了用它来跟踪怪物。明摆了说吧,我根本不看好你,但是男人就要敢于冒险!为了价值连城的青枝,我可以不要教皇邻邦通缉你的那五十枚金币,这才是干大事的人。不过要是你也被怪物吃了,我可不会救你,只会趁机逃走。”
尼尔忙于把持缰绳,心不在焉地说道:“随便,等找到了那怪物,你在旁边躲着就行。我也没指望谁来帮忙。”
喊声以及马的嘶鸣隐约传来,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伊戈策马来到山脚,卢拉巴尔特的灯火他已经看到。
伊戈心里并没有把握。缺乏金果都不说,刚刚那迷药虽然没能钳制住他的行动,但让他感官的灵敏度下降得愈发厉害,远处的景象模糊不清;除了呼吸,鼻子再没有别的用途也嗅不到气味。但他没有额外的时间了……教廷方面肯定在卢拉巴尔特部署了大量的警备,他们绝不会再放过尼尔。
眼看就要出林子了,伊戈忽然发现城镇边缘有一处哨岗,有三名穿灰衣的骑警驻守着。他刚想绕行,对方当即就发现了他。骑警挥着马鞭,呵斥他停下接受检查。快速的思索之后,伊戈决定按照骑警的指示下马。
三名骑警之前一直在闲聊,所以都没骑在马上,只是由一人看着被拴住的三匹马,另外两人上前询问路人。
“证件呢?”其中一个肥胖的骑警伸出手。
“没带。”伊戈淡然答道。
另一个精瘦的高个男人顿时怒道:“呵!你是哪里来的贵族老爷不成?这么嚣张!”
“我没有你们格拉西亚斯人的证件。”伊戈快速扫了一眼,确定附近没有伏兵,且此处比较偏僻,这个时刻也少人行经。他继而说道:“虽然很不情愿,可我不得不向你们借一样东西。”
大为光火的胖骑警刚要拔剑,就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脑袋,庞大的身躯软绵绵地滚倒在地。高个的男人哑然无措,他根本没看清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速度太快了!伊戈毫不迟疑,一拳狠狠打在高个男人的腹部,趁对方吃疼弯腰时,又以剑鞘将人打晕。那个看守马的骑警想逃跑,但也被鞘中的小刀砸中了后脑勺。
伊戈看着晕倒在地的三人,左右为难般抱着胳膊。最终他走向那个精瘦的高个男,抽出小刀。
男人还存有一丝意志,□□道:“滚开……”
伊戈不为所动,拿沾了雨水的手绢仔细擦拭着男人的手腕,举起刀说:“说实话,我也认为这样怪恶心的,毕竟都是陌生人。”
男人惊恐地大张着嘴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嘶嘶声,他死命想挣扎着爬走,但伊戈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膝盖压着他的肚子。
“请借给我吧,金果。”伊戈划破男人的手腕,鲜血如泉。
西比尔骑士单膝跪地,双唇覆上那伤口,仿佛亲近满斟之杯。久违的口感,鲜活流动的液体,温热的慰藉,唇舌深处的炽灼终于得到弛缓。
他从不觉得血液甘甜,满口的铁腥味也让他厌弃。但即便如此伊戈也不得不承认,西比尔人感觉中最大的愉悦,终归是渴时得饮。
“怪物……”高个的男人在失去意识前仍在哭泣。
西比尔人把鲜血唤作“金果”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众神也要依赖金苹果所酿之酒,以此维持永生。
对于长生的西比尔人,脆弱的格拉西亚斯人是否相当于汁液甜美的果实?伊戈从来不深究这些,反正只是偶尔需求普通人类的一点血液,剂量也不至死。伊戈觉得这就像普通人类偶尔饮酒,两相无害。只是他既与伍尔坎公爵结成血盟,就不必从别处摄取。假如不是情况紧急,他绝对不乐意从这类肮脏糙汉身上饮金果。
伊戈扔下三个昏迷不醒的骑警。在金果的作用下,他沉钝的感官逐渐复苏,有如南风使得大帆满盈。他很快就能恢复西比尔人强韧的肉身。伊戈闻到一个熟悉的气息,所幸现在雨就要停了,存留的气味能帮助他追踪到少年。
他举目望去,不远处有一座格拉西亚斯人的教堂,金绿色尖顶,绘着翠眼的山墙。有血腥味从那里飘来。伊戈没有在意,循着尼尔的气味往林中追去。
驼背罗格一路叨叨个不停,可尼尔根本没有精力再去搭腔,他实在太累了。整条左臂疼得像是被浸泡在融化的铁水中,心脏好像每鼓动一下就被扎一枚针。头脑浑浑噩噩难以思考,只能是罗格依据着术士腕表“北极星”给他指一个方向,他才会想着控制缰绳,其余时间就任由身体处于混沌的状态。
“你瞧,有一只的位置不算远哩。”罗格拨弄着护腕上一枚海蓝色的仪表,它还不及星盘表的一半大,只有一粒水银悬浮在不知名透明的液体当中。表盘上画着精密的刻度,可以指示距离与方位。罗格听说这表本来是术士侦查魔物用的,因为魔法的能量会从魔物之中流溢,这枚水银就能感测到。
“真是搞不懂,既然有这么方便的装备,术士们本身也有强大的法术,为啥学院不自己去猎捕怪鹿赚钱?偌大一座学院也得要钱来养活,你说对吗老弟?”罗格用胳膊肘捅捅身后的尼尔,但尼尔只是含糊地发出了一些不成词语的声音。
罗格继续唠叨:“哼,你小子最好成功,要是被吃了可没人给你收尸。等你去杀那玩意儿的时候,钱袋就先放在我这里成不?反正万一你死了,死人又不需要钱,你就可以把这当成行善了。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钱是第一位的,没有钱就没有爱,没有亲情,更别提尊严了,你应该……啊啊啊!”
奔驰中的马匹忽然被什么绊倒了!罗格怪叫着翻下马去,尼尔也摔在软泥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驼背罗格在泥水里挣扎着跳起,满身满嘴都是烂泥。他发现林子里有好多火把在逼近他们!罗格赶紧跑去晃尼尔的肩,想把他拎起来:“起来啊,你起来!快拔剑!有敌人来杀你了!哎呀……”
尼尔虽然本能地紧握着剑,但几番折腾下来,连用剑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任由罗格摇晃,两眼半睁半闭。
“天啊,完了全完了!”罗格摸走尼尔的钱袋,拔腿就跑,可黑暗中来的人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有两人正在收起一根裹着泥巴的绊马绳,另外有人将他们半跪在地的马制住。就是这群人给他们下了套!罗格眼看跑不了,就紧缩在尼尔身边,嘴里念念有辞,向但凡他知道名字的神祇都乞求一遍。
人群分开,一位作魁梧壮硕的男人持宽斧与火把从中走来。那人身披鹿皮大袄,肩上装饰有极其夸张的绒毛围领,他带着珊瑚耳环,脸上有赤色矿料纹面,头戴一顶繁缛的鹿角冠冕,宣告着他地位的显赫。
那中年人来到驼背罗格跟前,拾起落在泥中的“北极星”略作端详,尔后又打量着伏首求饶的驼背男和昏迷在地的青年。男人努了努下巴,其他人便上前捆住罗格的双手,并蒙住眼。
罗格被押解着在黑暗中行进了一阵子,路径上上下下,押解他的野蛮人还时不时逼迫他原地转圈。反正罗格也没心思去记路线,这糟糕透顶的经历谁愿意再来一次!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罗格听到周围有了人声,似乎是进入了有人居的村落,说的都是听不明白的语言。他们终于停下了,那群人竟然把他们绑在树上。
“露天的?大冬天他妈谁兴睡露天觉!还下过雨,冷得要命。要绑起码到有屋檐的地方去绑!”罗格踢闹大喊,结果被连打了好几个耳光。
那些人解开他们的眼罩就离开了,只留两个年轻的汉子做看守。罗格努力够脑袋想看看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但他们被绑在背离村镇的方向,目所能及不过黑压压的树林以及树冠间漏出的些许星光。
“不要紧……我们能逃跑……”
听到这话,罗格望向尼尔,碧眼的青年憔悴地冲他一笑。他想骂青年就是个霉星,可看着脸色煞白的尼尔仍在想方设法地弄开绳索,罗格就把咒骂憋了回去。他故作轻松地嗤笑道:“哼,你说你到底图啥?真没劲儿。”
尼尔的马靴侧面其实藏了一条极细小的匕首,这匕首弯成环形时软得像银子,但只要在某个角度稍使些气力,它就能变得锐利而笔直。古兰尔给他这稀罕的小刃时恐怕也有一定的考虑。尼尔一边努力想把环在靴口外的软匕首取下,一边回答道:“为了一个人。”
“呵呵,你相好?”
尼尔吓得直摇头,心脏莫名其妙地狂跳:“不不不不!是将我……抚养长大的人……”
“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在‘黑麦’酒馆说的那个,你的老师啥的。他的病没瞧好?竟然要靠杀这怪物来医治,怪金贵的呵呵呵。”
尼尔不愿意搭理这话。
罗格这人一逮住话题就会自顾自说个没完,全然不在乎对方是否乐意听下去。他发出极为不屑的喉音,像是自己接下来的话不过是一口痰:“抚养长大就了不起了?生父生母就了不起了?人都是女人生的,女人都是势利眼,所以人注定也是势利眼。嘻嘻,瞧,又把你逗怒了小男孩。你以为男人能好到哪儿去?男人都没脑子,只会用□□思考,所以人类打第一天起就没救了。啊,我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哲学家。世界上到处都是婊//子养的货。”
“你为什么总是要对那些妇女充满怨恨?她们伤害你了吗,真不明白……”尼尔的手指已经够到了靴口的匕首,他留心着那两个正聊天的看守。
罗格像一堆干草般被瞬间点燃了,他扭动着低声骂道:“我为什么对婊//子充满仇恨?嗯?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最他妈了解娼妓,我就是婊//子生的。那贱货和不知道什么男人生了我,养了几年就给扔了,瞧瞧我这畸形的驼背!是你,你乐意要?呵呵。我早就悟透了一个道理,没有人是不自私的,那娼妇既然为了方便做生意而把我扔了,那我也得为了活命而对不起别人,反正人活着就得相互伤害。所以我就偷,从小偷到大,心安理得从不愧疚。你看,我这么一个丑陋畸形的人,还不是靠自己活到了今天?足以见得我的观念是对的。”
尼尔还未来得及说话,罗格又继续笑道:“我才不在乎那些喝着红酒嚼着松鸡的体面人怎么瞧我哩,反正我只在乎钱,有了钱就有各种机会。假如你小子争气,真的给我弄来青枝,那我以后既可以选择继续偷,对,穿着五金托尔一尺的上等料子做的马甲去偷;也可以做个体体面面的乡绅老爷,早上起来嗅嗅玫瑰,喝着西高原运过来的香草茶,听老女仆说说最近的新闻,要是听到什么穷苦人不幸的消息,我就用丝手绢擤鼻涕哭道‘噢,主啊——他们太可怜了!’。”
尼尔沉吟片刻,低语道:“罗格,或许以后……你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更为正常而平和的生活。你会得到青枝和钱的,不要再去做那些事情了。”
驼背罗格哼哼道:“我不要你的道德,我就没有道德,也不在乎。反正我这种人世界上多得是,多一个少一个,人类还是这样哼。有了钱的婊//子都不一定会停止她们的买卖呢!像你这种衣食无忧,打小在暖和的壁炉边长大的,天真得要死的人……”
罗格停住了,喋喋不休的话语卡了壳,这使得他极为恼怒。他挑衅似地看看尼尔,然后迅速移开目光,就像那种装作要上前打你,同时又怕被你揍的家伙。最终他扭开脸,仿佛躲开什么晦气的东西,说道:
“像你这种天真的蠢货,还是少死一些比较好,呵呵呵呵。”
“我不是那样的……我也很自私,无法做一个正直的人。”尼尔低头笑笑,浅色的睫毛在他脸颊投下微微颤动的阴影。他把头垂得更低了,让人家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个追赶我们的男人,我本来可以不杀他……”青年此刻的声音有些沙哑,幼年时清甜的嗓音早已消失,就像果实成熟时分便花萼的脱落。尼尔停了下来,罗格竟耐心地等他继续发话,因为罗格也对此事极为好奇。
“我本来想‘让这个人受伤就行,他在教堂,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并给他疗伤’。但就在那时,我忽然想到——他已经看到了我的脸,并知道我是谁。假如他不死,那么他就会揭发我的……所为。”
尼尔在“罪行”和“作为”这两个词之间左右抉择,因此间歇了一阵子。
“假如那样……教廷可能就会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前骑士团的人们头上,像叶夫尼和布鲁斯,他们会受我的牵连。这些人曾是我父亲的兄弟,服效于我父亲的剑,并且因为他而遭受了教廷的报复。现在他们或许已经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我不想波及他们……所以我下手了,杀死了那个男人。”
罗格乐呵呵地接茬道:“真有意思。你看,我这么个没有道德感的家伙,充其量不过是个贼。你这么一有道德的小伙子,到头反而还变成个杀人犯哈哈哈。”
不过看尼尔一脸痛苦的神情,驼背罗格越笑越弱,最后只是干咳了几声说:“干嘛这么苦大仇深的?开个玩笑罢了。那种男的死了就死了,反正世界上那么多人,瞧你一脸替他惋惜的样子,好像死的倒是你自己似的。不过你真是傻得没救了,你以为杀了他,教廷就不会把有罪的帽子扣在你老爹的同僚们头上?开玩笑呢!”
尼尔不再说话。
驼背罗格感觉勒住胸口的绳子一松,这才注意到尼尔已近快把绳索都割断了。他正想夸奖尼尔,但这时那群野蛮人又来了。失去逃跑机会的两人再次被蒙住眼,带往别处。
XXXXV.
这次没走多久,野蛮人就摘下了他们的眼罩。他们被带到一个广大的皮帐篷里,果酒的味道和山羊奶的膻味弥漫在空气中,中央垄着被精心照管的火堆,火炉的外围是用一整丛红珊瑚雕刻而成。从朴素的装饰和陈设能看出,这只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但它绝不是为普通人准备的,两位身份高贵的人就在众人的拱卫之间落座。
左边的中年男子就是尼尔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位,唯独他佩戴着雄鹿的角冠,手持鲸牙制成的短刀,而其他人都只能戴草木编织的角冠。看眉目间的气势,他就是首领。
右边坐的是一名眼神锐利的女人,她头戴雌鹿的角冠,繁复的红珊瑚耳坠与项链衬着那苍白的肤色。不像首领直接纹面,她脸上的红色波浪纹是画上去的。女人的气势丝毫不亚于她手握权柄的丈夫。女人怀抱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婴儿,婴儿戴着一只红珊瑚小手环。
尼尔认出他们就是狄恩里安人,可帐篷里的众人没一个是他见过的,他也不会狄恩里安人的语言,充满敌意的气氛让他为难。尼尔试图用温和的语调说话,希冀对方能从他的声调中做出判断。可披鹿皮袄的山民们仍然缄默,目光如瞄准仇敌的箭。
首领的妻子首先发话了。她做了个手势,一个猎人便将尼尔他们那块“北极星”呈上给她。女人观察了一会儿,蹙眉说了些什么。首领附和几句,旁人又将另一块术士护腕捧给他,他同妻子一起比较着两块“北极星”。尼尔注意到他们那块术士护腕似乎是特制的,镶嵌了青枝的碎片,纹理也是狄恩里安传统的图案,他想起古兰尔说过,学院和狄恩里安人之间有着亲密的关系,技师们会将特制的“北极星”赠送给历代狄恩。
首领恶狠狠地打量着尼尔和驼背罗格,似乎在斥责他们。一个黑发的年轻人将尼尔的剑呈上,首领一拔那柄黑色的长剑,剑轻轻松松就被拔了出来,全然不像其他兵器般,在巴尔德山无法使用。首领更怒了,他一边同妻子交谈,一边重重地指着土地,仿佛是有什么极其下流的东西令他满心厌恶。女人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于是她对旁边的几个青年就上前抓住尼尔的肩膀。
“傻瓜你做点什么呀!我们会被野人吃掉的!”罗格瞪大眼睛,拼命扭动着不想被狄恩里安人按住肩。
情急之下,尼尔连忙大喊火语者的名字:“扎里克,扎里克!”
他不确定自己的发音是否能让狄恩里安人听明白。不过在场的众人都齐刷刷地望向他,似乎是这几个音节真的产生了作用。首领的妻子反应尤其强烈,她抱着婴儿起身,走到尼尔面前问了他些什么。
该作何反应?尼尔不知道,他所知道的狄恩里安语的全部,不过是扎里克的名字,以及男孩教他唱过的歌谣。但直觉告诉他,此时不可以说出那段歌谣。他隐忍了些许,只好破罐子破摔,对女人说出了他变纸蝴蝶的咒言,这是他唯一会的伊巴涅语了。
女人挑眉,额间仍挂着不信任的法令纹。她对旁人说了一句,那人就走出帐篷,没一会儿又回来了,还带了个男人一起来。
尼尔一眼就认出了一起来的那个的汉子!男人的红胡子编成辫子,眼眶深邃。这就是当时让尼尔喝酒的那个男人,当时尼尔受了伤,古兰尔正帮他包扎,是这人为尼尔捧来了盛满酒的木碗。
“贾哈!”尼尔呼唤那人的名,男人也认出了他。
“尼拉。”男人吃了一惊,急忙向首领和族人们解释。首领耐心地听着,手指一直在摸索那柄鲸牙刀。在贾哈说完后,首领又下了一个指示。绑住尼尔双手的绳子被割断,不过护卫仍制住他的肩膀,几个男人匆匆走出帐篷。
驼背罗格紧紧贴着尼尔,低声切齿问:“你、你你你认识他们?这几个人怎么又出去了?这些野人怎么还绑着我?”
尼尔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体力快要竭尽,仍作出一副无畏的样子。只是他喘得很厉害,就算剧烈地呼吸,都无法满足肺部与大脑的需求。
帐篷的皮帘再次被掀开,首领和他的妻子一同起身相迎,众人都作出恭顺的姿态。
一位持着长巫杖的老妇人走了进来,她身背缀满铜铃的鹿皮鼓,鼓面绘着世界之树。从小接受的教养让尼尔很尊重这类身负学识之人,因此他对老妇人行学者的礼仪。驼背罗格倒是没什么反应,斜着眼窥视和他身高相近的老太婆。
首领亲自上前搀住老妇人的手,像对待自己的老师般敬重她。老妇人先仔细地倾听族人们的言语,尔后缓步走向尼尔。她满头银发被盘成夸张的形状,像是顶着两只兽耳。她很老了,可奇怪的是这张布满皱纹的脸很难让人估摸出她的实际年纪。远处看,她像是八十岁的老者,走近了又像不过六十出头,好像她的年纪有着火焰般的变幻。
她眯起缝隙般的小眼睛,缓慢地摆动着细颈子那颗硕大的脑袋,长久地看着尼尔。尼尔觉得她没有敌意,但这种目光仿佛能把人从内到外的每一处都细细扫视,叫他极不自在。
老妇人轻轻捧起尼尔的右手,她对尼尔所戴的那枚尖晶石戒指很感兴趣,鸽子血色的反光在她那皱纹纵横的脸上移动,她把眼睛凑得很近,就像从钥匙孔窥探一样。之后老妇人又抬起尼尔的左手,将他的袖口网上卷。
除了链咒的印记,青年的手臂上还写满了深青色的符文。尼尔忽然反应过来,赶忙要将手上的符文藏起。
老妇人笑道:“为什么要藏呢?这咒言是谁帮你写上的,孩子?”
她会说大陆语,这让尼尔和驼背罗格都大为惊诧。老妇人似乎看透了他们的心思:“没有必要这么惊讶吧,狄恩里安人也是要同你们格拉西亚斯人打交道做买卖的,虽然我们一般只和学院的人往来,同他们讲的也是伊巴涅语。”
“您是一位学识渊博的祭司。”尼尔说。
“前任祭司,”老妇人摆摆手,补充道,“现任火语者是我的孙子,扎里克。他还是个孩子,巫艺和语言学习都不成熟,现在正在睡觉呢。不过没有办法,我的‘魂火’就要熄灭了,等我去星辰火的世界以后,会有别的老师去教他。我也考虑过送他去学院研习一阵子,虽然我们狄恩里安人的巫艺和术士的法术路数不太一样,但本源终究是本源……”
老太太摊开手掌,一条细弱的火苗从她的手心凭空升起,暗淡而虚弱。尼尔想到了术士的名册,这位巫师所说的‘魂火’和‘名册’恐怕是类似的东西。
“扎里克还好吗?”
“他总是和他母亲提起你呢,”老太太微笑着看一眼首领的妻子,然后学着小男孩尖细的嗓音叫道:“‘尼拉’,‘尼拉’!”
尼尔很不好意思,老太太因此笑着做了个鬼脸。
“他是个好孩子,很有天赋,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巫师。”尼尔真心实意地说。
“是啊,天赋……可怕的东西,和火一样。众神把火作为礼物送给人类,人有没有好好地看管住它呢?是用它的光焰来给婴儿与老人温暖,还是使它的爪牙在敌人的村落肆虐?我曾是火语者,倾听火里的生命。不过我这样做,并不是出于什么理想或目的,只不过是师父指定我填补这个席位而已。你呢,孩子?为什么要用你的才能去猎杀‘兽’?”
尼尔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清楚老太太是怎么知晓他的意图的,不过他很早就明白,同博学者交谈不能撒谎。
“为了救一个人。”说完,尼尔说出他唯一知道的那段《狄恩战功歌》的原文,他仍能记住那些音节的组合。
人们听明白了,窃窃私语。老人微微抬手,絮语便止息。
“你很真诚,孩子,我欣赏这种品质。”老妇人的嘴角不再带有笑意,她举目直视尼尔的双眼,问道:“那么你能给我看看,写在你身上的咒文吗?”
尼尔思忖片刻,点点头。他一件件脱下甲胄与汗衫,直至将结结实实的上身完全赤`裸。
青年的整个背、肩胛、颈部、胸膛与手臂,写满了锆蓝色的符文。那文字形如流水,在火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相连的笔画在不断变幻着,看上去真的像是流动的碧波,这正是具有法力的“阿贝尔文”。
驼背罗格吓得用手捂住眼,他没见过活了一般的字。
老妇人缓慢地围着尼尔绕了一圈,在读尼尔身上的符文:“谁帮你写的?”
“古兰尔。”
“啊,是他……真是大胆的年轻人……这样一看,确实有可能。”老妇人光是看这咒言,就明白了书写者的意图。
“古兰尔说我不懂伊巴涅语,就算完全按照发音来拼读,不知道语言的含义也会让吟唱的效果大打折扣。所以他就把引导符文写在我身上,这样在施行法术的时候会稍微有些作用,尽量减轻法术带来的伤害。”
首领的妻子询问老妇人,老人用本族语言回答他们。一听尼尔要猎杀萨拉德的子孙,山民们顿时义愤填膺,有的莽汉甚至拔出了别在腰间的石斧,冲着尼尔挥舞。他们大声喊叫,应该是在咒骂尼尔。男人们的吵声把首领妻子怀里的婴儿闹醒了,孩子咭咭啼哭。
老妇人狠狠以巫杖敲地,高喊道:“吉克拉基亚斯萨拉德!”
火堆应声升腾,如幼苗在瞬间开枝散叶,火星子悄然飘落在地直至熄灭。人群也安静了,仿佛山羊们膺服地望着牧者。老妇人的法术施在炉火之上,因此当她讲大陆语时,火焰就是她的喉舌,言之以狄恩里安语,反之亦然。
“我乃第两百零三位火语者,是移动瀑布的埃利亚斯拉的徒弟,名唤为卡莉撒。”老妇人举起巫杖,火焰随着她的手势变得更加明烂,这下屋子里所有人都能明白她的话语了。她回望向首领说:“第三百零四位狄恩,我的儿子耶里什拉,有关这个青年人的一切权宜都将由我来定夺,你是否同意?”
首领向老妇人,也就是他的母亲,郑重地颔首。
老妇人再次望向尼尔,握紧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巫杖道:“无畏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的儿子?”
“我叫尼尔•伯恩哈德,是曾守护佩特利亚尔全境的骑士长海因•普洛斯彼罗,与技艺高超的画师阿格拉娅•艾里斯的儿子。我的老师是大学者佩列阿斯。”尼尔挺起胸膛,阿贝尔文如灵敏的蛇在他胸口游走。
“你听着,普洛斯彼罗与艾里斯之子,佩列阿斯的学徒。我们狄恩里安人是解放者狄恩的后代,他与大法师萨拉德一同将我们的族人从奴役中释放,并带我们来到此地安居。你是否听闻过《狄恩战功歌》?”
“我知道萨拉德的努力与结局,我钦佩他。”
老妇人赞赏性地点点头,继续说:“很好,既然你已经知道,你们所称呼的‘兽’,是我们所尊敬的大法师萨拉德的化身与子孙,这就好办了。你出于你的目的要猎捕兽,可我们世代都是‘兽’的保护者。每隔五六年,萨拉德的子孙便从封冻的山脉南下,为了产下幼崽,之后又会重新回到北方无人居住的深山。每当它们南来,我们都会一路护送,直至它们归返。而当其中一只老迈将逝,我们就负责将它的遗骸,也就是你们称呼的‘青枝’收回,加以供奉。”
尼尔听得很认真。
“你们刚刚盯上的那只是怀孕的母兽,所以我的儿子才会下令捆缚你们。”
“所以您是要阻止我?”
老妇人缄默了片刻,摇头道:“不。”
在场的山民们再次陷入了高涨的愤怒,只是这次他们都隐忍着没有发作,因为他们认为平和者卡莉撒一定有她的道理。驼背罗格把手紧紧贴着裤缝,像等待大人们谈话的孩子般不敢出气。
“您会帮助我吗?”尼尔大着胆子进一步问道。
“不。”
未几,老妇人轻声叹息。只有历经世事的长者才会这样叹气,其中既没有怨怼,也没有责备,就像老人最后一次面向大海那般。她放下巫杖,以杖首轻触尼尔脚尖前的土地:
“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可是人类的意志与命运并不重合。遵循意志还是遵循世界的规律?人必须选择,就像萨拉德曾经选择了下降冥府,将狄恩复活。这不是一个是非的问题,如同河流的走向没有对与错。萨拉德愿意为了兄弟而不复为人,你选择去挑战自己无法战胜的自然规律,都是一样的。不过你要明白,当你做一个选择时,很有可能就剥夺了别人选择的权力。那么,你愿意做萨拉德还是狄恩?”
尼尔无法回答。老妇人也不需要他的答案:“你救过我们的火语者,你的诚恳也令我欣赏,因此我可以给你两份祝福。”
“感谢您,尊敬的巫师。”
“其一,我可以给你一种草药并用巫术帮你恢复体力,看得出你已经竭尽;其二,我可以为你指出一头寿数将尽的兽,你和它之间的命运或许早已决定。”老妇人拍了拍手,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走来,一个捧着木碗,另一个手持被绑在一起的众多羊皮袋。两个女孩相互配合,很快就调制出一碗散发着腐叶味的药汁。
老妇人从腰际的羊皮口袋中掏出一把铜绿色的粉末,撒入其中。她告诉尼尔,这是青枝的粉末。
“我该如何报答您与您的族人?”捧着药碗,尼尔垂下双眼。
“不必了,”老妇人的巫杖在尼尔的左肩点了点,“还是为那个将被你唤醒的人考虑一下吧。”
喝下药汁,一阵温柔的睡意如旋风般拥着尼尔,老妇人的吟唱在他耳边浮荡,意识变得稀薄而轻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唯有那像是歌又像是哭腔的长调,一直飘向黑渊重重叠叠的深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