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XXX、XXXI(1 / 1)
XXX.
夏亚不听卢西奥的劝,仍怏怏不乐地坐在石阶前发呆。她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和尼尔发这么大的脾气,按理说他们应该是彼此最后的亲人啊?就像她和爷爷奶奶那样。女孩子撇撇嘴,头枕在膝盖上,安静地听黑暗中的潮水声。
有人走过来。
夏亚抬头,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抱着不少书籍的年轻人匆匆而过。他猫着腰大步疾走,背脊绷得紧紧的,似乎是想把怀里的东西死死藏住不让人看到。夏亚跑了几步,呼唤少年的名字。尼尔迟疑地来回进退了几步,终于僵硬地偏过头,勉强打了个招呼后就仓促地跑走了,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少年的样子让夏亚不安起来。虽然她今天才刚刚认识这傻乎乎的高个子,但刚才走过的那人,她根本没法将之与自己印象中的“尼尔”重合。而且尼尔看上去并不像是要去寻求什么人的帮助,夏亚也清楚,没人能帮得了他。但凡一个理智的成年人,在这种情况下能做的也不过是对少年稍作安慰。
不过刚刚的尼尔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样子,反而像是决意已定。夏亚忍不住去想:他一个门外汉,又鬼鬼祟祟地抱着那么多书……她心中立即生发出一个疑虑,使得她莫名地害怕起来,就像在一片漆黑中不小心摸到了冰凉的鳞片。
他要去干什么!
眼看着尼尔逐渐消失在远处的阴影中,小姑娘来不及多想,赶忙追了上去。
伊戈在藏书室一无所获,除了那本画册的手稿,他和古兰尔没有发现任何遗留的手稿。他更加确信:像佩列阿斯这种人,若非作品已至臻至善就绝对不会将之留下。想必这位学者当年出走时就已经将个人化的物品悉心地处理掉了。因此骑士只得懊恼地离开了塔林,而被好奇心拴住的术士则更选择继续留在藏书室。
伊戈想先找到尼尔问问情况,可他现在很难再像之前那样敏锐地嗅到尼尔的气息。因为长期压抑西比尔人的本能,他的感官钝化得厉害。年青的骑士向着学院核心处的白色遗迹走去,他猜想尼尔应该会在这类重要的场所,或者是学者们积聚的地方。
临近这伊巴涅末期遗留下的神殿,伊戈不禁暗自感叹。他不是没见过伊巴涅人建造的那些庞然大物,况且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对有代表性的古代遗迹并不陌生,比如这座大名鼎鼎的巴尔德山的真理女神殿。早在学院建立之前,从海洋远道而来的伊巴涅先民就在巴尔德山为真理女神修建了神庙。在伊巴涅毁灭后,大学者阿涅斯流亡至巴尔德山。真理女神通过先知的口对大学者说,请她在这里重建“记忆中的庭院”。于是阿涅斯以神殿为中心,依照伊巴涅学院的样子,新建立了如今的学院。
然而当亲眼见到这些高耸如山的白色立柱,满满雕刻着河川与百里香的山墙,还有柱廊之后那些重重叠叠的巨浪形拱门时,伊戈还是不得不为之叹服。况且这才仅仅是柱廊和神殿入口,只是海面露出的冰川,依山势而修建的神殿主体简直让人无法估量。
伊戈觉得或许公爵大人会喜欢,毕竟卡洛亚洛对伊巴涅很有兴趣,甚至还学会了这种早就不通用的古语。
天已经黑了,仍有穿长袍的学者往来其中,相比之下一身黑衣的骑士就显得有些突兀。伊戈正思忖着接下来怎么办,恰好一眼看到了身穿鹿皮猎装的少年往神殿里赶路。他叫住尼尔,迎上前去。
少年如同被踩住了尾巴,猛地一下跳着转向伊戈,缩了缩两肩把怀里抱着的书籍护得更紧了。
伊戈很了解自己的学生。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尼尔一番,指着少年怀抱的东西说:“我直截了当地问,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少年抿唇,根本没法正视伊戈的眼睛。
伊戈等了一会儿,然后客客气气又不容分说地抽出其中一本书,只是普通的法术理论入门。接下来伊戈顺着检查了尼尔藏住的每一本的书。少年虽然极不情愿的样子,眉心一直皱着,缄口无言,却对剑术老师并不违逆。
“失礼,”伊戈将书整理好还给尼尔,“不过请您记住,别去尝试危险的东西。”
“谈什么危不危险……”尼尔喃喃道,“这个时候了,我危不危险有什么用……”
伊戈大概猜到了佩列阿斯的处境,他也想起临别前公爵的话。果然还是没办法吗?
尼尔偏过头:“不该这样……他还很年轻,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
确实,伊戈轻声叹息。西比尔人的青年状态可以保持两百多年之久,伊戈所接触到的西比尔人大多处在这一阶段,所以在同这位年轻的学者相处的过程中,他时常会忘了他们分属于不同的种族,总觉得这样的交往可以一直持续下去。想起藏书室的手抄本,想起佩列阿斯的信件,伊戈由衷地说道:“他是我……珍重的友人。虽然除了你们我未曾真正同其他普通人类结交过,不过可以肯定,他属于我见识过的最优秀、最值得敬佩者的行列。”
尼尔艰难抬起头看了一下伊戈,眼角挂着阴影或是虚弱的笑意,似乎是在对伊戈的善意表示感谢。
伊戈很担心,因为少年看上去像个十天十夜未曾合眼的人,疲惫不堪的身体上反而笼罩着一种醉酒般的狂迷。
尼尔抬头望向银河说:“我小时候觉得……老师就像星星一样,傲慢且美,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温柔地照耀着我。对我来说,他是绝对完美的,镇子上的大家也崇敬他依赖他。”
“或许你应该稍微休息一下,之后再继续想办法。”伊戈扶住尼尔的肩。
就像根本没听到伊戈的话,尼尔自言自语如亢奋的梦呓:“不过现在想想,其实老师有时候固执得像小孩子,他认为对的东西就要一味坚持,发起脾气来还不爱理人,不过他平时也不喜欢和别人相处。”
说到这里,少年还兀自笑了几下。
“尼尔,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你需要休息,现在,马上。”
少年叛逆地侧身,挣脱伊戈的手。
伊戈根本不容许,再次用力抓住学生的肩膀,几乎是命令道:“我最后重复一次,你现在就给我去休息。”
不知怎么地,尼尔忽然就同被激怒了一般瞪大眼睛盯着伊戈,简直就要用食指去戳对方的胸口,似乎眼前站着的根本不是自己一直崇敬有加的剑士,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少年挺直腰板,眼瞧着正要发作。
无名的挑衅并没有触动伊戈。他明白,精神上的负荷正使尼尔深陷于混乱与动荡之中。此刻的少年就像一张满弦的弓,利箭慌乱地指向四周充满敌意的空白,几乎就要把自己绷断了。
伊戈不善于安慰人,所以他没说什么,仅仅是伸手抚摸这孩子的耳后,揉了揉尼尔软蓬蓬的金发。
只是这一下,少年的精神瞬间就垮了。尼尔恍恍惚惚地向后退了一步,最终如犯了错又无处可逃的孩子般,在长辈面前抽泣着告解:
“我不要他死去,根本不可能接受……不怕被你笑话,请你尽管嘲笑我吧。如果世界上不再有这个人,我根本活不下去,是的,不可能活下去。很幼稚对不对?我不愿意再被当成小孩子,但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这样想,因为我爱他,胜过任何人任何事。”
伊戈有些想拥抱这孩子,可尼尔脆弱的神经似乎已无法再承受任何的温柔,少年像被操纵的木偶般僵着脖颈向后一跳。伊戈没办法,只得和少年拉开距离,轻声说道:“不,这并非幼稚。起码我认为不是。”
尼尔沉默了许久。
天空饱含雨意,冬季的湿冷从海洋吹来,山林整个地战栗着。伊戈忍不住看了看山涛呼啸的方向,大雨的预感让他愈发难受。当他回过神再次望向尼尔时,尼尔已经笔挺地站好,像当即换了一个人。
少年的嗓音仍在颤抖,却已不再虚弱:“所以我不会让他就这样消失,我发过誓。你说的对,伊戈……我答应过老师,要好好选择自己的道路……现在我决定了。”
尼尔将父亲的剑搁在心口。
“听着尼尔。我不管你下什么决心,但我必须提醒你:当你选择要做一件事——请务必先估量一下,什么情况是佩列阿斯愿意看到的,什么不是。”
伊戈停了一下,重新组织措辞:“换句话说……佩列阿斯并不希望你去触碰不必要的危险,明白吗?况且他将你托付给公爵大人,而我也算你的剑术老师,我们对你负有责任。记住,你是男人,做事前先考虑好。”
“是的,我明白,伊戈老师。”尼尔低声说。
伊戈颔首。
“那我也该先向你说清楚,伊戈。就算全世界都告诉我,佩列阿斯已经没救了,我也不会听的。就算所有人都办不到的事,只要能够救他……我就会去做,去实现。没有什么能拦得了我,没有。”
“我对此感到钦佩。”
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少年致敬性地点点头,抱着书本走向神殿。
伊戈看着尼尔的背影在高广的柱廊间越来越渺小,不由地敲了敲剑鞘。他想起最初教尼尔剑术时,自己正是以剑鞘与那小男孩对战。
“或许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伊戈转身离去。
有个小姑娘蹑手蹑脚地跟在尼尔后面跑进了神殿,不过西比尔骑士没有去在意。
XXXI.
夏亚仍悄悄跟在尼尔身后。透亮的月光在柱廊间缓慢地转移,浮雕的阴影如绸缎般滑动,刻在石柱上的众神似乎也因此有了动作与饱满的躯体,白臂的真理女神站在冰川之巅,伸出左手指引众学者编写卷轴的故事好像就发生在此时此刻。
在离夏亚不远处,尼尔带着长长的影子在空阔的石廊中疾行,如拖着一条淡蓝色的披风。他的脚步声又急又乱,马靴几乎是重重踏在大理石板上,偶尔会有正安静翻看书册的学者对这急躁的年轻人投来不满的眼神。不过青年似乎已经对身周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他昂着头直视前方那些浪涛状的巨型拱门,如同世界上唯一的帆正迎向风暴。
夏亚步履轻盈地跟在尼尔后面。她能明显察觉到,自从同那位黑衣的骑士交谈过后,尼尔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就像刚刚醒了酒。不过这份清醒反而让夏亚担心,因为少女本能地确信:尼尔一定是怀揣着某种不愿告人的目的。而她也记得爷爷说过,理智的人要是干蠢事,能比醉汉干得更糟更可怕。
少年攀上宽大的石阶,三扇雕工精繁的落地石窗投下恢宏的影子,行人与之相比简直就像火柴棍。
尼尔三步当作两步地纵身跨上石阶。他本来低着头,忽然正正踩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刚好有下行的学者挡住了他的路。少年抬头一看,正是白天赠给他鸢尾花的那位博士。
她戴着一张镶了细钻石的银色发网,将光泽漂亮的白发拢起,西比尔妇女常会盘这样的发辫。尼尔见过不少帝国上流的小姐太太,美人们都梳着各种精心设计过的发型。但没有一人能像这位学者般,可以将冷冰冰的气质作为一款无比贴合的首饰穿戴。而且银发很少见,尼尔不禁想起了老师。
少年望着伊西斯博士发愣,完全忘了自己的行为并不得体。直到伊西斯主动开口问候,尼尔才回过神来,窘迫地挪开身子为长者让道。
“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伊西斯十指交叠,看了看少年怀中的书籍。
尼尔拼命摇头。他怕伊西斯追问起关于鸢尾花的答复,赶紧打马虎地颔首致意,抱着书本跑走了。
夏亚也小跑着跟上尼尔。小姑娘向伊西斯博士简单地行礼问候,可学者没注意到。伊西斯站在原地,目光仍未从远走的少年身上收回,那样子像是焦灼的父母在傍晚时等待迟迟不归的孩子。夏亚留意到这点却没工夫去细想,因为尼尔腿长个子高,她就要追不上了。
他们一路向着神殿深处,好几回穿过漫长的走廊,一次次上下极高的台阶,众多侧殿与廊厅被他们抛在身后。夏亚能肯定,尼尔一定是想去供奉着巨大的女神像的内殿,白天卢西奥曾带他去那儿查看了老师的名册。她有些惊诧,尼尔明明只来过一次,却能毫不犹豫地从迷宫般的岔路与架在空中的纷繁的拱桥中辨清正确的方向。这座神殿遗迹的内部有着庞大的地下空间,因此它实际的体积要比宏伟的外观还要大得多。
终于,尼尔再一次来到那扇敞开的石门之前。白日老学者领着他进入这门时,他还天真地怀抱着一线希望,以为自己是被世界推动着来到这里,寻求能让事情一了百了的办法。然而等从中走出时,他却一无所有了。他的确来到了幻想已久的学院,可他得到的只是众人的劝说,劝他将一切希望都捐弃在这扇门内。
尼尔能肯定,如果佩列阿斯先生在这里,也一定会这么劝自己放弃。老师时时刻刻都是个很理智的人,对事态的发展保持着绝对清醒的认识。尼尔回想着和老师相处的种种,以及那些佩列阿斯不愿解释的偏执行径……
如今发生的一切,佩列阿斯应该很早就预料到了。他一定是最早放弃的人,精细地估算了剩余的时日,然后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一方面接受了命运的走向,一方面又不希望这些无可改变的沉重事实影响到尼尔。
尼尔抬头望向雕刻着满天星座的穹顶,站在与老师同等的位置,正视那些曾向孩童的他隐瞒的真相。
他终于能理解那个人。
“老师我明白你的选择了。可是我要选另一条路,和你完全不同的路……看着我吧,你会知道的。”
尼尔摩挲着剑上的金星装饰,深吸了一口气,像悬崖边缘跳水者般迈出了那一步。
满月的光辉自镂空的天顶与拱形石窗透入,河流纹状的阴影恰好投在地面,况且内殿中本来就有人工引水的溪流,于是虚与实的河图在此刻交汇合一,映耀在石壁上柔波如水银般微微晃动。尼尔长叹,没想到这遗迹比白天还美,似乎也宽广了不少。
少年略微拘谨地四处打量。好在只有星星零零几位学者在工作,并没有人太关注他的存在。
立于内殿两侧的真理女神像分别伸出各自的左右手,在空中彼此相握。两尊石像是那么巨大,几乎和这惊人的内殿一样高。她们一人佩剑,另一人则怀抱书籍。因为墙壁采用了镂空雕窗的设计,海风能够直接吹进室内,因此两位阖目状的女神都身披青苔。不过奇怪的是内殿的石雕和神像都保存颇佳,并没有被海风吹蚀得太严重,尼尔不知道伊巴涅先民究竟是采用了怎样的技术才做到这点。少年仰头注目两位女神,在心中默默倾诉了自己的意图,以便事先请求神殿主人的谅解。
他不由地咽了咽,故意做出一副很自然的姿态走向那朝向海洋的祭台。
圆形祭台由一整块巨石雕凿而成,台阶有点滑,少年走得很小心。带有雨气的海风愈加烈性起来,寒意刮向尼尔的额头。不过尼尔现在浑身热得很,冒险的念头鼓动了少年滚烫的血液,驱使他跌跌撞撞地去寻求那一点微光。
尼尔把书堆放在脚边,观察着祭坛上那面三角形的水晶墙体,细细回想着今天卢西奥是如何使得老师的名册在此显现。他抱着胳膊思索了一会儿,又坐下来翻书。这些书是他傍晚时去找古兰尔借的,书里夹的纸片上记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可见少年凭借真言咒从术士那里套了不少话。
尼尔蹙眉托腮,盘腿而坐,不时还把自己的金发揉得乱糟糟的。尽管不情愿的术士已经给他讲解过好几遍,可他现在要去厘清这些绕七绕八的理论还是艰涩不已。勉强把书翻过一遍,尼尔气鼓鼓地起身:“算了,也只能这样了哼!反正卢西奥做的那套我还记得,他叽里咕噜说的那些咒言什么的,我也大概记得读音……试试看!”
少年深呼吸,极其肃穆地尝试了一会儿。三角形水晶墙仍毫无反应,其中的绿焰幻动出各种形状,就像在嘲笑少年的无用。
“呜……见鬼。”
就在尼尔左右犯难时,有人在他身后气呼呼地说道:“真是的,简直看不下去!”
尼尔一回头,发现夏亚正在翻看搁在地上的书。他想搪塞过去,可少女抢先说道:“就算是学徒也没法调动那么多能量来查看名册,更别说你是个门外汉。之前吓死我了,以为你要去干什么呢……”
尼尔更着急了,他努力回想卢西奥所做的程序与手势,然而不论他做什么,都得不到哪怕一丁点儿回应。
夏亚盘腿坐在地上,叹息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能做些什么吗?”
少年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自己的工作。
“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劝说你,也没资格……因为当年我也这么尝试了,我多希望自己曾经真的做到了什么,哪怕能摸到奇迹的尾巴都好……”
尼尔忽然想起夏亚的父母也是耗尽了名册而去世的,她也曾处在他如今的立场。尼尔不由地看了小姑娘一眼,两个孩子的目光短暂地相接。这一瞬间的对视并没有使他们感到社交上的不适,因为此刻的两人有着相似的目光——但凡注目过命运那不可抵挡的溃退的人,都不可能不熟悉这种痛感。他们望着对方,感觉就像在看自己,如两块同样的沉重的铁,被分别搁置在天平不安的两端。
尼尔阖目,他完全明白夏亚。只是他不会再听任何人的劝阻,已经没有时间了。于是他翻了翻笔记,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
“大人们都会劝你的,”夏亚冥思了一阵后站起身,向尼尔伸出拳头,“但我不是大人,所以我想对你说……只要还有希望就别放弃。”
云层流过,月光重回大地,照亮小姑娘泉水般的双眼。她目不转睛,就像在看多年的老搭档。尼尔想说一些客套话表示感谢,却始终说不出口。他想起在教堂墓园的那个夜晚,叶夫尼也是这样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无言的热忱。只有当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某人,才会那么看人家。或许骑士团的人们就曾如此注目着海因……想到这里尼尔苦笑着摇头,只好也伸出拳头和夏亚碰了碰。
夏亚让尼尔站到一边,给他完整地讲解了一次。虽然她作为学徒确实无法驱动水晶墙中的能量,不过夏亚用小孩子的方式把理论流程讲得非常直白,以简单粗暴的风格来手把手地教尼尔。有了伙伴的指导,尼尔倒是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夏亚就让开位置,让尼尔自己去尝试了。
“你记性真不错,光是靠死记硬背,发音竟然还能说得八九不离十……只是说得真难听,我看您以后还是好好上学吧。”夏亚抱着胳膊冲尼尔吐舌头。少年刚想开口反驳就被夏亚骂了回去,小姑娘让这位呆头呆脑的学徒集中精神。
尼尔难为情地缄口不语,心想佩列阿斯先生一定很为难,要把这么不擅长念书的他当做学生。尼尔阖目,想起老师打开图书馆的门,等着极其不情愿的他进去,坐回窗边的位子上。为了让他乖乖呆在书桌前不乱跑,老师会先给他一小块蜂蜜,然后才去拿当天要学习的书。在上课的时候,他们两人相对而坐。佩列阿斯先生耐心地讲着,尼尔不敢分心去看窗外下雪的森林,就一直盯着老师的眼睛发愣。那双金眼多漂亮,让他不仅仅想到流动的蜂蜜,还有从冰天雪地的室外回到家时看到的炉火,湖面上夕阳的波光,以及……不,他停止了一切比喻。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替代这种金色。
这眼瞳的色泽,只能属于这个人。
只能属于他所凝视的永恒。就在光明从深处飘起的那一瞬间,尼尔终于意识到,自己真正见过光芒的时刻,只有在那扇落雪的窗前。老师就坐在他对面,长发微垂到书上,修长的指尖沿着字句,偶尔在重要的停顿处轻轻敲打。而他,他就看着他。所有的声音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他所凝视的,是金色的深渊。
水晶墙中浮现的光辉使夏亚目瞪口呆,她真的没想到尼尔能做到!她几乎是跳起来喊道:“对,对!继续念那个咒言!集中精神,别分心——”
如同要以全部的力气推动巨石,尼尔手上的肌肉绷得生疼。空气中细微的波动逐渐穿过他的身体,沿着伸出的手臂流向指尖,在他掌心聚集。卢西奥呼唤名册时,迅速聚集的能量轻快如溪流,而尼尔做起来就却像是在费力倾倒笨重的铁水。
夏亚捂住嘴不敢再出声。
三角形水晶墙内,绿光缓慢地凝集,书页的形状隐隐显像。
“‘万物在此,我只呼唤你的名字’。”
上下唇微微相合,舌尖轻碰上颚,嘴型顺势张开,最后从闭合的齿间吐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如此简单的事,尼尔却几乎花费了整个世界被创造的时间。
“!”
霎时间,仿佛音叉与星辰碰响,清脆的鸣响在尼尔的鼓膜深处震荡,一切都随之旋转。少年恍恍惚惚地抬眼,感觉自己是被装入瓶中,于浪尖起起伏伏。他依稀听到夏亚在喊他,又听不清变形的词与音。
在他的感官中,四周在变得无限广大,不知延伸了多长时间之后又瞬间坍缩。他终于稳定下来,找准了自己身在的那个点。
“尼尔你没事吧?你小子竟然能……”小女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尼尔捏了一下手指,身体的感觉又回来了。他顾不得什么,赶忙看向水晶墙——
残存的名册晕着一层微光,悬浮于晶体之中。确实是佩列阿斯先生的名册,和他之前所见的一样!海风吹拂,水晶中的纸页竟也能随之颤动。而书于其上的名字时隐时现,难以辨清。
他没有时间兴奋了。
“夏亚,请你帮我把那本书拿来。”尼尔信手就指了最远那本。
少女走过去拿。就在她抱起书本时,沉钝的回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夏亚一回头就看到石英墙此刻的质地变得液体一般,而尼尔竟然将手伸向那残页,涟漪模糊了名册的影像。
“别碰!”
来不及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