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红霜冷叶(1 / 1)
夜渐渐淡了,早晨的雾气萦绕渡口,阔大的江面远远望去一如仙境。
渡口码头上,几位军官正押送着一行人准备上船。这是近期刚刚被判流放罪行的犯人。而就在这座码头旁边就是一座监狱。跟鲁师关在同一间监狱的流氓少年攀上窗户望着外面的状况。过了几天就要轮到他们了。他望着手执武器的军官和那一排穿着白色囚服的犯人。“老头,过几天我们就要上船去西边当杂役了。”他那张年轻的脸依旧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情。
“那一天,你的家人会来送你一程吗?”少年看到跟在人群后面的布衣百姓,他们手里都拿着包裹和干粮,准备等他们上船的时候递给他们。而那些军官死死阻拦着。
隐隐地,安静的河边传来低泣声。少年从窗户上跳下来,鲁师正静坐在监狱一角。
这个工匠满鬓繁霜,眉间有着深刻皱纹,“不会。”
少年仰着头笑了起来,“他们嫌弃你?你犯了什么罪?”
鲁师抬起头看着他,目光沉沉,“不是,我们全家都被流放了。”
少年不说话了,半响才尴尬地开口,“这样也好啊,一路上可以相互照顾,以后你们也可以在西边那块地方安家落户,一辈子都不用回来了。”
“你呢,你的家人呢?”
少年扒拉着地上的泥土,“他们才不会来呢,我犯了罪,抹黑了他们的脸面。”
“你做了什么事情被抓到这里?”
少年看了他一眼,脸涨红了,“我告诉你,你不准笑话我。”
“不笑话。”
“我喜欢一个小歌姬,又没有钱,就抢走她准备逃到外地,我本来打算过段日子再回来的,但是还没有逃出去就被人发现了,她被带回去,我就被抓到这里了。”
鲁师说道,“这样做又有什么错,也没有什么丢脸的。那个小歌姬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应该是喜欢我的吧。”少年的脸更加红了。他的手放在兜里,那里放置着小歌姬送给他的一个挂坠,他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
鲁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不说话了。
窗外这条大河有一部分是流向落丘湖的,沿着潮湿阴暗的小溪走向一片水草,水草遮掩处就是湖水流出来的通道。沈落划着船准备从这里划出去。
他转头望去,这片土地是他生长的地方,现在他要背井离乡,漂泊水上,去往一个荒芜的地方。
湖白站在往日的书亭里,湖心的莲花微微开放,现在正是初夏时节。她蹲下来,从书亭书柜深处摸索出一只红色匣子。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打开匣子,里面陈列着一排银色铁器。
明亮的铁刃处刻着四个字,“红霜冷叶”。
湖白凝眉,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她站起身正要转身离去,亭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湖白环顾四周,书亭狭窄逼仄,不是藏身的好地方,她的目光落在半开的窗户上。
“三哥哥,你到这里做什么!”亭外一身嫩黄衣裳的女孩正气冲冲地跟在青衫少年身后跑着。
祝缎不理会跟着自己来到这里的顾宝绫,径直来到湖心书亭。
从湖面吹来的风回旋在书亭里,里面没有一个人。
“三哥哥,你看吧,她不在这里。估计她早就自个儿逃走了。”顾宝绫见他面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心里很不服气,忍不住出声抱怨,“亏我们还急急赶来,我就料定她是个贪生怕死的人,说不定根本就没回这里,就直接逃走了……”她说得正起劲,祝缎忽然转身自顾自地离开了书亭,朝着鲁宅竹园大步走去。顾宝绫连忙闭上嘴,拎起裙角跟过去。
书亭窗户下的水波微动,一只纤细的手慢慢伸出来抓住了窗栏。湖白翻身回到书亭里,怀里紧紧捂着红匣子,她不敢贸然出去,只好先躲在书亭。
就在她摸索着红匣子里的铁器之时,书亭的小轩门忽然被猛地打开,湖白惊疑地抬起头,想要躲起来已经来不及了。顾宝绫愤懑的声音传来,“你怎么还不逃?躲在这里做什么!”
祝缎抬起手阻拦了顾宝绫继续说下去,眼睛一直盯着湖白。
湖白低下头,朝他们行了个礼,然后静立一边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无可奈何,祝缎只好忍住怒气开口询问。
湖白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打算去救他们。”
怎么救?救了之后又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走上逃亡之路吗?
祝缎压抑住内心的疑问,半响,说道,“我帮你。”
这三个字吐出来,他身边的两个女孩反应尤其大,竟然异口同声地说道,“不行!”
湖白和顾宝绫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迅速转开。祝缎走上前,从湖白手里拿过那个红匣子。湖白想要夺过来已经不可能了,他打开匣子,里面陈列的铁器让他瞳孔紧缩了一下,随机指尖颤抖地握紧匣子,“你打算拿着这个去救姑父他们?”
湖白见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也就不隐瞒了,轻声说道,“这套暗器是老爷早年精心制造的,造型取自山上的秋霜红叶,更重要的是,在锋刃处淬了毒。”她顿了一下,看着一边早已脸色大变的顾宝绫继续说道,“因此它的杀伤力无与伦比,你既然已经听到了,想必会偷跑出去通风报信。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跟着我们,一个就是留在这里。”
祝缎脚步一错,眨眼间已经站在了湖白身边。他用位置说明了自己的立场。顾宝绫瞪着大眼不知道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折,“你……你是要拉我下水?三哥哥,你怎么不帮帮我?”
她说到后面已经带了点哭腔。
祝缎心一软,“宝绫妹妹,你就先呆在这里。待会我再来接你回去。”
顾宝绫跺着脚,“不,我偏不,我这就告诉我阿爹去!”她转身想要跑出书亭。祝缎连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不要胡闹了。他们也是你的姨母姨父!”
少女呆呆的看着祝缎,终于静了下来,“那我要跟着你们一起去。”
晌午的街角酒楼,湖白三人坐在里面围着一张桌子。
酒菜的芳香味萦绕满楼,客盈满店。祝缎微微俯身,压低嗓音问一边戴着面纱的女孩,“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到酒楼吃饭?”湖白面纱下的脸很平静,“因为我饿了。”
祝缎哑然。见他不信,湖白学着他压低嗓音解释道,“我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坐在一边的顾宝绫见他们举止亲昵,猛地将手中的筷子搁下,“我不吃了!”
湖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低下头开始自顾自地吃饭。她那个样子果真是像饿了一天。
酒楼的生意极好,过了一会儿又是一群客人进来。顾宝绫斜眼看去,“咦,银绫姐姐怎么也会在这里?”
靠着酒楼窗户的位置正坐着一男一女。男人一身锦绣服饰,面容白皙俊秀,而对面的女孩淡红绣花衣裳,胭脂淡扫,眉眼含羞。顾宝绫连忙转向祝缎,“三哥哥,你快看。”
祝缎看到了,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陡然一惊,因为那个男人不是橘园主人,而是他的一个朋友!就在这时,湖白也抬头认出了那个男人就是那夜驾着马车等候在苏家门前的马车夫。
顾宝绫已经说出了他们的疑问,“银绫姐姐这是在偷情吗……”
窗边,俊秀的男人嫣红的嘴唇微翘,“夫人在看什么?”
顾银绫低下头,喝着手中的淡茶,世上原来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当他穿着青衫,将垂下的墨发用绸线绑起垂在后腰出现在她面前之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注定万劫不复了。
虽然,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人不是祝锦。
茶水升起的雾气润湿了她的眼眸。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他的指尖拈着一方绣帕,“女孩的眼泪很宝贵,你以后要省着点用。”
顾银绫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抹过胭脂的脸颊更加红了。
“你今晚还会来吗?”男人侧着头,轻轻地问道。
顾银绫从衣袖里摸出一张支票,然后搁在桌面上,一点点移过去,”这样,够了吗?”
“什么?”他看到支票上的额度,面色一凝,“这是,什么意思?”
少妇手中的绣帕快要拧出水汁来了,“我,要,买,你,一,夜。”
“咣当!”一声,茶杯落地的破碎声。
但很快就被酒楼的喧嚣声淹没了。顾宝绫和湖白耳力没有练武之人那么强,所以还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而茶杯是从祝缎手中滑落的。顾宝绫关心地问道,“三哥哥,怎么了?”
祝缎掩饰住自己的狼狈,“没,没有什么。”
在弯下腰拾起茶杯碎片的时候,他的耳朵一抖,却错过了自己朋友的回答。
顾银绫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在……等你。”偏偏没有听到地点。祝缎沮丧地直起身。
就在这时,湖白忽然轻声说道,“梨园海棠一枝花,夜深烧烛挽醉归。对吗?“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就看着祝缎,祝缎一愣,湖白微微附身,轻声说道,”我都猜到了。”
他们两个又在说悄悄话,顾宝绫郁闷地扒拉着桌上的筷子,声音弄得啪啦作响。
他的那个朋友是一个戏子。而且是一个名角儿。
顾银绫凝视着他的脸,“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醉。”
醉,这个名字在京市梨园里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不,是你的真实名字。”
醉懒散地往后仰去,靠在椅背上,“我只有这个名字。”
挽醉归,只要有钱,当晚就可以带他走。因此他的牌子就叫“挽醉归”。
这个名字,出自祝锦之手。
当年醉的一曲戏扬名天下,祝锦正是风流少年,当场为他赋词。从此更是锦上添花,极尽风雅。
湖白搁下碗筷,忽然扬眉一笑,“‘秋情薄似秋蝉翼,春思多于春茧丝。’想不到祝家公子个个都是多情人,祝二少写词,祝三少挥金,当年佳话可是传遍十里,连我这个深处绣楼的人都有所耳闻呢。”
祝缎面色一红,不安地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要不然,是哪样?”湖白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祝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