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旧事如烟（1 / 1）
从这里开始才是讲故事的节奏。
简直哭瞎。
这是她在山宫里遇到的第一场雨。
正值夏暑，暴雨来势疾而猛。雨水倾盆而下，哗哗地冲击着帝山上的草木石土。
她从后宫最高的俯秀阁上，俯望而下——
只见大片冒出宫宇楼顶的山林被雨水冲刷出古老的青碧色。如水箭一般骤然而下的大雨，如使命般洗涤着这座庞大而深密的皇城。掩去喧嚣，袭走旧尘，所有宫楼在水雾交织的山岚中展露出明亮的新绿。
望着这一片雨中山景，琴紫歌深吸了一口气。迎面扑来的潮湿的山土气息与宫内香炉里飘来的淡淡清香相拥，顿时一阵清新之意涌入身心。
自从入了宫，她似乎是从未感到如此的畅快。
远处水幕中，身形窈窕的女子撑一把淡藕色的罗伞，在雨中款款而来。浅青色的长裙在风雨中飘飘摇摇，远望犹如展翅欲飞的青鸟。
琴紫歌诧然，望着那道秀丽的身影缓缓渐近。
后宫大门不远处，撑伞的女子忽然顿住脚步，将伞抬起几分。
一张清美无暇的脸从伞下探出，宛若一朵沾满晨露的山中玫瑰。对望片刻，一抹浅而略带戏谑的笑意在女子唇边舒展开。
琴紫歌扬了扬唇角向楼下女子示意。
自从新任缭后定下之后，她倒是很久都没有见到她了。
不一会儿，宫女走上前来向她禀报。
“缭后，墨首老君府上长女来访了。”
琴紫歌转身淡淡一笑，道：“请她进来吧，雨大，她怕是湿了衣裳了吧。”
待她走下楼阁，青衣女子正接过宫女手中的绣花长巾细细地擦拭着被大雨打湿的长发。
琴紫歌遣开宫女，望着女子无奈地一笑，便夺过女子手中的长巾，替她轻轻擦拭起背后的长发。
“青嫣，你可不是喜欢麻烦的人。想想我们是很久没见了，怎么今天你偏偏在大雨的时候过来？你府上的墨老君终于肯把你放出来了？”
墨青嫣无奈地一笑，道：“恕我直言，你是知道的，本来家父就与琴相相处不欢，加之最后又是你被老缭后钦定为了新任缭后，他可是愈加地不高兴了。最近看他好不容易对我有了些许松懈，我才敢出来。出门时也不知今天竟会变天，到皇城门口时竟下起了暴雨。”
琴紫歌微微敛眉。
对于青嫣的父亲墨罗，不止她父亲琴穆就连她也是不大喜欢的。
虽然墨罗自少时便功绩累累，但他为人处事实在太过暴戾，与父亲琴穆的作风截然不同，在政事上时常与她父亲相向而立。
可是青嫣却不像他的父亲，幼时她与她在女学里相识便成为了好友，只是由于两家的对立关系，除了在女学里习学时的时间，她们却是很少可以聚到一起。
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为什么两家大人不让她们走得太近，现在大约是有些懂了。只是有些事她确是无法与身旁女子诉说，但还是很珍惜这个闺中密友，毕竟这个直来直往不受拘束的女子与她父亲是不一样的。
“紫歌？”见她久久没有答应，墨青嫣不由地轻唤了她一声。
“恩？”琴紫歌怔了怔，然后回过了神。
“我冒着大雨前来，你都不为之所动？这可是很伤人呐。”语罢，墨青嫣故作失望地叹息了一声。
“那是你运气不佳罢了。”琴紫歌淡淡一笑，收起长巾置于身后宫女端来的铜盘之中。纤细的手指缓缓地滑过墨青嫣柔软的长发。
“差不多了吧。”琴紫歌小声喃语一句，便对身后宫女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吧。”
两人一同步上了俯秀阁。
外面暴雨气势依旧未减，可狂风在这个时候已然凌驾于暴雨之上了。
皇宫中的山林仿佛陷入一片狂躁的绿海之中，树木在狂风的扫荡下翻腾起碧绿的枝叶，大片大片不规则的起伏组成了巨大绿海中的滚滚波涛。那些冒出树林的宫宇楼顶在上下起伏的绿色波涛中时隐时现，犹如一艘艘在狂暴之海中颤巍巍摇荡的船只。
现在倚栏而立，不出片刻便会被雨暴淋一身了。琴紫歌小心地过去关上被风摇曳着的门，与身边女子临窗而坐。
墨青嫣接过半满的茶盏，望向窗外风雨飘摇的天空，忧虑道：“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小下去呢？”
“怎么你还怕回不去？”琴紫歌微微一笑，忽像是想到什么，她一顿，又开口道：“对了，你是怎么进的皇宫。据我所知紫缭山宫的门禁是很森严的。”
墨青嫣沉默一会，忽转而问她：“紫歌你是为什么想进到这个山宫里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琴紫歌一下子被她问得不着边际。
“紫歌，其实我参加甄选的时候很害怕。我并不想进这山宫，也并不想当什么缭后。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就是要这样的逼我。我知道我们两家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交往，父亲视琴相为最大的仇敌，但是十三岁那年第一眼见到风歌我就知道我有了想要的东西，”墨青嫣抬眼望向她，“小时候，我在女学凑到你耳边轻声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琴紫歌苦笑着点了点头。
她记得那时候她甚至还不知道青嫣说的就是她的哥哥。
“那时我对你说‘紫歌，你看那个人笑得好像整个山坡的珈兰花都开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看到我和风歌之间会有如此大的阻隔。这一路走来我实在是很累，因为两家关系不好，风歌对我总是避而远之，他甚至还不允许我和你一起玩。”
墨青嫣叹了口气，又道：“你知道吗，其实那时我很羡慕你，因为风歌总是十分地疼爱你。我们越长越大，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开始害怕，我告诉自己风歌的冷漠、无视都是因为我父亲，都是因为我是墨罗的女儿。我怕我多年来积累的感情只是一场空梦。被父亲逼去甄后大选后，我觉得再也等不了了，于是终于鼓起勇气去找了风歌，而他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然后我很绝望地走了，觉得我这一生怕是再也见不到珈兰花开了。”
墨青嫣说罢，苦笑了笑。
“我猜后来哥哥还是去追你了吧。”琴紫歌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琴风歌这家伙，其实是很容易心软的。
墨青嫣点了点头，方才还几近绝望的眼光忽而柔缓了下来。
“我都走了好远他才追上来。他从身后抱住我的一刹那仿佛记忆中满山坡的珈兰花都开了起来，让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紫歌，我几乎从未那样开心过。”
琴紫歌握住她的手。
不知为什么，现在反倒是她有些羡慕起青嫣来了。青嫣从来都知道她想要什么，都过了这么久，尽管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可她还是这般的坚持。
真希望未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希望眼前的这个女子都能够勇敢地去面对。
她对墨青嫣笑了笑：“你们能够了却这一心结也好。入宫前，哥哥一直都没有和我说，我想他是不想让我担心，毕竟那时候我为了入宫的准备心里也是忐忑不安。那哥哥也来了吧？”
墨青嫣点点头，犹豫一会，又道：“紫歌，那你呢？为什么想入宫吗？你明知道入了紫缭山宫，就再无自由可言。”
琴紫歌望了她一眼，静静道：“或许这一切是早就安定好的。这是我父亲和母亲一直希望看到的结果。”
她轻轻地推开了窗。
外面的雨似乎是小了一点，山色开始清明起来。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一日父女二人登上缭山之巅的情景来。
——连绵的山脉，触手可及的高山云气。她的父亲对她说：“歌儿，你看，你看看这就是你将要伴随一生的紫缭之地，这就是你将要辅佐的帝王的天下。”
***
大雨之中，两个男子戴着避雨的黑纱斗笠，披着宽大的军衣，沿雨水漫溢的山路拾级而上。
“琴风歌，你居然连我都瞒了这么久。可是据我所知墨首老君与琴相的关系实在是闹得太僵，你这么抢了他的宝贝女儿，我怕那老君是不会放过你的。”楚南忌对身旁的男子笑话道。
琴风歌早已习惯这个老朋友对他有意无意的取笑，毫不在意。半晌，无奈道：“也是，老君野心如此之大，因为甄后大选的事老君似乎对她责罚很重。”
楚南忌挑眉：“那甄后大选她也去了？”
琴风歌点了点头。
楚南忌忽然停住了脚步，一把扯起琴风歌的衣领将他抵到路边的白玉灯柱上。他蹙眉怀疑道：“琴风歌，你该不会是为了自己而牺牲了你的亲妹妹？”
无缘无故对他大加手脚，琴风歌被他紧紧压在树上，一脸的哭笑不得。
“当然——不是，你——你先松手。”
见他一句一顿说得不清不楚，楚南忌这才没好气地松开了手。
琴风歌整了整衣衫，望着楚南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南忌，帝后的婚事是早就定好了的，不管参加甄选的人有多少，结果都不会改变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楚南忌不由一怔：“风歌，你这是什么意思？”
琴风歌对着他摇了摇头，道：“我清楚紫歌的性子，为了你好，她绝对是告诉过你的。她和缭帝的婚事，其实在她幼年时便已定下，她很早就知道了。这是老缭帝和父亲为紫缭将来的政局而暗暗定下的一门婚事。我当时觉得这对紫歌不公平，但是那时小小的她竟告诉我，她会听父亲的话，还让我不要为她担心。她那时还那么小，就已将国事人心看得如此透彻，比同年的孩子都要懂事多了。你别看她表面上安静坚忍，但其实她的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柔弱。”
听闻琴风歌一席话，楚南忌想起了他们还在上国学的时候。
那时她也不过十五，也是雨天，风歌刚好不在。
一天的课业已结束，她却是一个人留到了最晚，直到授课的国学司业催促着她回去，她才肯拖拖拉拉着整理东西准备回去。哪知出到门前一看，外面竟下着雨。然后他就撑着伞过去了。
其实她不知道，他在外面等得实在是有些时候了。
伞下小小的脸抬了起来，一脸认真地对他说：“楚南忌，我以后要入宫的。”
那时他毫不为意，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
“嘿，入宫有什么了不起，我以后可是要做大将军的！”
本以为能等到她明白了他。原来她一直都懂的。
这么多年来，其实她一直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她的将来告诉他，只是他一直把她的话当做玩笑罢了。
琴风歌走了几步，见身后人一直站在原地，便又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现在把脑袋想破，又有什么用，”琴风歌顿了顿，又劝：“南忌啊，你知道有些事是等不到头的，一旦错过了就错过了。所以那时看到青嫣离去，我就想我不要像你这般的后悔和无奈。”
感觉到他的话触到了他最不愿意听的地方，但是话出口又难以收回。琴风歌见方才还走在身后的人忽然越过他缓缓向上，心中一阵难言。
琴风歌静静跟着，良久，只听得身前人苦笑一声。
“风歌，你这个妹妹还真是固执。”
琴风歌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只好扯开话题。
“听说西烁国队明天就要返程，你会不会觉得这过于简单了。但是看目前西烁和紫缭的关系又不像是会开战，况且两国都没有什么理由开战，我想万俟宇商不至于会挑起两国争端。”
静默半晌，楚南忌接上他的话，语气冰冷：“我也如此猜想过，但是万俟宇商究竟为了什么，肯不远千里亲自来到紫缭，我想他的目的绝不简单而且他不会那样轻易离开缭都。”
“到了。”楚南忌回头向身后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后宫。
“那迟点我们在缭帝的书房里见。”琴风歌对他微微一笑便继续向前。
雨不知不觉已停了。
墨青嫣正沿着石阶缓缓而下，待见到琴风歌，便朝他莞尔一笑。
琴风歌接过她手中的伞便和她一起并肩而下。
“她还好吗？”楚南忌望向墨青嫣。
墨青嫣淡淡地一笑：“放心吧，她看起来很平静。”
楚南忌放心地点了点头，向两人示意：“我有事就先走一步了。”语罢他便沿着山路向前，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琴风歌望着楚南忌的背影，过了一会回过神来，才向墨青嫣淡淡一笑。两人撑着伞，沿山道缓缓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