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玄渊难醉（1 / 1）
天明，柔光洒进窗来，淌落一地明媚。
床上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来，透过轻薄的缀珠丝帘，依稀可见窗外一角晴好的天空。
每一日的清晨都是如此的，她早已习惯，只是她的清晨或许会变成另一种习惯，再睁开眼，也只不过是奢美明亮的宫殿。想到这里，琴紫歌不禁微微叹息。她起身下床，然后推开房门走到了庭院里。
此刻的晨光似乎还是柔软的，它轻摸着似醒未醒的一院花草，怕一不小心触碎了它们未完的梦境。远望柔光中葱翠满园，眼眸一阵欣悦，她原本的忧思也淡却了。
月白色的裙摆触地，琴紫歌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身前的那一朵花。
花色素雅，花枝挺立，在这稍显慵懒的清晨里，只有这株梅睫还是一如既往的惊醒与从容。
淡淡的花香袭来，她不禁眨了眨眼。梅睫的香气是可以提神的，甚是清新。
丫环不知何时已走到身侧，待琴紫歌起身便顺手递上了信笺。
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谁了，琴紫歌淡淡接过，并未多说什么，挥手就吩咐丫环下去了。
这么早，看来今天楚南忌又同哥哥去缭山的司望台习剑去了。
她是知道的，这个紫缭的少将军每月必有三天是要在司望台与仙师学剑的，而每次习剑归来他习惯让哥哥给她留一封信。
她缓缓展开了那封信。
笔迹锋利和从前一样，而她一目十行下来却只微微一撇嘴。
相识十三年来，他的文采不如笔迹，倒是一点都没有进步过。但是这封信似乎不似他长篇大论的风格，写得异常简短。
琴紫歌的目光在信尾那句“明夜玄渊亭，不醉不归”上顿了顿。
她想，是想为她饯行吧，等封后大典一过，她是后他是将，就算是曾经的挚友，也再难有举杯畅谈的时候了。楚南忌，想起这个狂放自傲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些许庆幸又有些许憾意。
“看完南忌的信了？”男子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琴紫歌收好信，起身对身后来人微笑：“哥哥，他写的信经得起看吗？”
琴风歌负手而立，一袭白衣落在初晨的日光之中随风抖落满地玉色。
“也只有你能看了。”琴风歌也笑了。什么脾性的人写出什么脾性的东西。他的这个挚交，他倒是比她还清楚。
琴紫歌无奈地撇了撇嘴，她朝琴风歌示意，然后向屋里走去。
“哥哥也去吗？”
琴风歌思虑片刻，笑着摇头：“恐怕不行，我还得入宫一趟。不过照例，我是会向父亲说通你出去的。”
“恩。”琴紫歌点了点头。
琴风歌又细细叮嘱道：“早些回来吧，毕竟不久后就是入宫之日。我会让马车在山下等你。”
***
夕阳西下，高山的玄渊亭仿佛被画在一片霞光之中，朦胧而静谧。
男子静坐亭中，目光落向沐浴在这夕照之中的连绵群山，粗糙的大手反反复复地摩挲着酒杯。他英眉微蹙，似在思虑，又似在发怔。
良久，远远传来人走近的脚步声。楚南忌低头扯了扯嘴角，然后便握紧酒杯，将杯内的清酒一饮而尽。
“楚南忌，你怎么每次都一个人把酒先喝了？”女子清越的声音中带了一丝不满，始终是笑着的。
楚南忌毫不在意地提起酒壶，又将杯内的清酒斟满。
“哼，你哪一次是不让我等的？”他的语气似乎来的更理直气壮一些。
浅浅的笑意从女子唇边蔓延，琴紫歌无奈地望了他一眼，在旁边坐了下来。
“哥哥有事入宫了。”她道。
楚南忌点了点头，顺手又替她斟酒，随口淡淡道：
“我猜除了风歌你们府上还没人知道你会喝酒。”
“楚南忌，你想干嘛——”琴紫歌朝他做出噤声的手势。
他一脸打趣道：“是啊，若是都知道琴相的千金居然这么能喝酒，我看你这国后还当不当得了了。”
琴紫歌忽然怔了怔。
感觉到女子脸上的细微变化，他也不打算再遮掩了，原本的笑容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见她沉默着，他也不好说什么。而酒早已斟满了，他只得缓缓地放下悬滞多时的酒壶。
“南忌——”琴紫歌静静地开了口。而停顿良久，她似乎又是不习惯两人之间这般沉闷的气氛，口气一变，转而微微一笑，继续道：“我去了皇宫，你该不会就把我疏远了吧？”
楚南忌对着酒杯兀自扯唇一笑。
“国后？高攀还来不及呢。”他笑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酒杯，看不出是在说笑还是悲感。
琴紫歌轻轻饮下手中的酒。
这杯原本醇香清甜的酒此刻浅饮却是带着些许涩味。她蹙眉，但很快嘴角又挂上了淡淡的笑意。
“楚南忌，你堂堂一个少将军，以后可是要统领紫缭的千军万马，我想你要高攀的不该是你脚下的疆土？”
楚南忌正欲举杯的手一顿，目光在酒杯上游走，片刻他将酒饮下。
“怎么，你这么早就开始替缭帝巩固军心了？”
“楚南忌，我和你说认真的。”琴紫歌敛起笑意，放下酒杯，蹙眉嘀咕道：“以后我们能有多少机会像现在这样举杯畅谈？”楚南忌沉默了，他将目光投向这亭外的连绵山色。
这个时候，天边的霞光已尽数褪去，只留有几片微红的云朵轻悬在山头。
整一个天色被添上了几笔淡淡的蓝墨色。而一片昏沉之下，群山愈显得沧桑高耸了起来。这落在山与山相连的石桥之上的玄渊亭也变得异常险峻，似乎两人再往亭外迈一步便会失足坠入昏黑的山渊。
静默良久，楚南忌淡淡开口道：“琴紫歌，那么我也是认真地和你讲。”
“如果让你拒绝这个封后大典怎么样？”
她酒杯一斜，杯中清酒撒了一半。琴紫歌惊醒地站了起来，注视着他：“楚南忌，你疯了？”
“但是你并不爱他，不是吗？”
她其实最害怕他这样问她。自幼来，她同他无话不谈，但是只有这一件事她迟迟没有告诉他。是的，或许现在她并不爱他，但是又能如何。
琴紫歌望着他忽然就笑了。
“琴相之女又岂能为自己的私情所牵绊。一切既定，就再难回头了。”
笑意褪却，她将头缓缓地转向了亭外。
或许只是不想让他看穿自己。
而此时，对面男子英锐的脸已没入了高山晚景，而昏暗之中那眼底的眸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笃定。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山色之中。
其实，他是知道的。他是缭帝亲信，她是紫缭相女。当她从紫缭千万女子中被上任缭后亲自甄选出来，当琴相从缭帝手中接下紫缭国诏时，一切就已经无法改变了。他对她再了解不过，她本来就是胸怀宽大的女子，过于出众，她想的顾虑的永远要比他多。
楚南忌微微合了合眼，这才无奈地回头朝她勾起了嘴角。
“看来我还是不太适合开这种玩笑啊。”
“你——”开，玩笑？他居然和她开这种玩笑！琴紫歌又惊又气地瞪他一眼，这才缓缓地坐下。
“这样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笑！”
见她满脸的愠色，楚南忌笑了笑。他抬手拿过她的酒杯，缓缓斟满清酒又递回给了她。
“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不然风歌又得怪我了。”
琴紫歌不情愿地接过酒杯轻轻饮上了一口。见楚南忌还是一脸的笑意，她也忍不住嗤笑一声：“楚南忌，你故意的吧。”
楚南忌没有接她的话，反而将头转向了亭外。
“今夜月色正好。”
琴紫歌顺着他的目光望了出去。
夜色深沉，明月高悬。
而月光皎洁，宛若流水一般缓缓地淌入这险峻的两山夹缝之中，隐约地照亮起突兀在山缝石桥上的玄渊亭。
两人迎着月光，顿觉一身清静。
“在皇宫，可是看不到此般清澈的明月了。”楚南忌静静道。
“恩。”她微微点了点头。
夜悄寂，山色入墨。这样的人，这样的月色，怕是再难有了吧。
也不知是坐了多久，今夜她倒是与他聊得毫无头绪，酒喝得不多，但人却仿佛醉在了这静寂的高山晚亭之中。
琴紫歌望向对面的男子。
酒香月色之中，那张脸隐隐约约但依旧是熟悉的那张脸。
他自幼便成为了哥哥的挚交，或者说是他们兄妹的挚交。这样持久不变的交情，她是觉得很舒怀。但是入了宫，她还能那样肆无忌惮地找到他么？
夜风带着一丝凉意穿过耳畔。她觉得有些冷了，抚了抚衣裙。
“你该回去了。”楚南忌放下酒杯，起身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琴紫歌点头，朝他淡然一笑：“是啊，又不是生死别离，我也不必和你多说什么凄离难别的话了。”
楚南忌又坐了下来，举杯向她示意。
琴紫歌望了望亭外夜月，叮嘱道：“我走了，你也别喝太多，早点回去吧。”
直到那道人影消失在浓重的山野月色之中，男子才缓缓地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你不是说有事入宫了吗？”楚南忌顾自对着亭外山林淡淡开口道。
“那么多酒，你一个人喝得完吗？”琴风歌人未走近，声音却早已随着夜风缓缓传到。
楚南忌捏了捏酒杯，忽的扯唇一笑。
楚南忌将头转向了亭外。高山之中的清寒月光缓缓地淌落在眉宇间，束起的黑发在脑后飘荡入风。
他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地如同此刻亭外的山夜，辽远而虚空。
“风歌，你说我会醉吗？”
琴风歌走近来，叹了口气，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
“南忌，你还是忘了吧。”
楚南忌没有答话，他夺回酒杯一饮而尽，苦笑了笑。
“那这次我一定是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