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人心戏情(1 / 1)
黄妈说他们两母子心怀不轨,自己下作还想拉她儿子下水。年轻人护母心切跟黄妈大吵了一架。
黄妈回家之后二话不说,让下人守住黄爷的房门不准他随意出入。
黄爷一头雾水,心说你不让我学戏就不让我学戏呗,还不许出门,这是几个意思啊?他千方百计地在下人中询问,终于得知原来这一两年里教他唱戏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黄爷心里当时那叫一个百感交集啊。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哥哥。而且这哥哥还是唯一一个支持他追求理想的人。
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他哥哥一面。一天夜里他想了个办法溜出去找他哥。他哥说小双喜第二天中午就要离开这个村子到城里去。他哥说黄爷要是真的那么想逃离家里人的控制可以在他那先住一晚,第二天跟着戏班一起上路。
黄爷当时想了很久说好,他就跟他们一起走。但是他家人发现他离家之后肯定第一时间来这里找他。所以他不能住在这里。他哥说那他晚上可以到村口的旧茶摊对付一宿,那是他们戏班离开的必经之地,他们第二天中午走的时候叫上他就行了。
黄爷虽然觉得就这样离开父母挺不孝的。但是他知道离开这里之后自己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还是挺激动的。
不料睡到半夜的时候,他老妈就带着一大帮人到那个旧茶摊把他拎回家了。
原来他老妈发现他不见之后果然第一时间就去找他哥。他老妈给了他哥一大笔钱让他说出黄爷的下落。最终他哥在钱和他之间还是选择了钱。
黄爷说他听说他哥在十几年前就过世了。阿牛家老戏台这个位置以前就是那个旧茶摊。而他哥是唱旦角的。黄爷认为肯定是他哥觉得当年对不起他,死后阴魂回到旧茶摊的位置是想要跟他说声对不起。
黄爷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阿牛脸上一直有种奇怪的表情。
色老头对黄爷说好的,您老的话我们都听明白了。您老先请回去吧,有什么我们再联系您。
黄爷拄着拐杖,又颤巍巍地走了。
黄爷一走远,阿牛就对我们说在戏台上的肯定不是黄爷他哥。
阿牛说黄爷他哥用当年从黄妈那得到的那笔钱另外筹办了一个戏班。后来又用那个戏班赚到的钱出国了。他后来算是国外华人圈戏剧界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阿牛说他的一个表叔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正好在那个国家留学,也正好碰到黄爷他哥到他们学校演讲。
黄爷他哥在演讲中说起这件往事的时候不但没有半点愧疚的意思,而且一脸得意,一脸嘲讽。他说他这个被黄家抛弃的“野种”现在从事着他们口中的“下三滥”“下九流”的职业在国外发光发热,而黄家竭尽所能帮助的“正统传人”现在却只能困在村子里靠拿低保过日子。
黄爷继承的家财、土地经过几次运动之后早就没了。而他本人又没什么专长,结果越混越不行,到老的时候才会这样穷困潦倒。
阿牛说其实村里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们也都知道黄爷非常珍视这段虚假的兄弟情。他们不想硬生生地打破黄爷自欺欺人的想法,所以大家都没把这件事告诉黄爷。
色老头点点头,说怪不得,他能感觉到戏台上的痴魂是女性,而且过世的时候应该还很年轻。
过了一两天,阿牛的人终于带回一个挺靠谱的消息。
他们在村里打听到的英年早逝的会唱戏的女性只有一个,就是村里一位人称竹老板的老先生的女弟子。
竹老板不是做生意的。
旧时代的梨园界“老板”分为“后台老板”跟“前台老板”。
“后台老板”指的是戏园子老板,“前台老板”即戏班子老板。戏班的“角”往往同时也是班主,即前台老板。
那种常年性的戏班,衣箱道具多为班主私有,其他演职员属于“傍角儿”。戏班班主负责跟戏园子老板分账,一般按二八或三七成分账,最高的是一九成,最低的是四六成。戏班班主拿到分账分成后,留下大部分份额其余再分给其他演职员。所以旧时代把“角”称为“老板”,后来即便“角”不是班主,也约定俗成尊称为“老板”。
竹老板是北京人,以前就是一个戏班子的角。他在文革的时候被斗得很惨,后来虽然平反了,但是他内心阴影不去,于是再也不开口唱戏了。
竹老板当年当角的时候到过阿牛他们这个村子演出,而且就是在阿牛家的老戏台上。
文革结束之后,竹老板决定离开北京,找一个安静点的地方生活。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村子。
他搬到这个村子生活没多久就遇到一个天分资质很不错的小姑娘。竹老板很惜才,考虑很久之后,终于决定收她为徒。竹老板对这个女弟子视如己出,不仅悉心教导,还积极为她寻找演出的门路。
二十多年前,北京某家电视台办了一个以弘扬国粹为主题的京剧比赛。竹老板觉得那是个不错的机会,很好的平台,就鼓励女弟子去参加。没想到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电视台安排参赛者住在附近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居住。两位参赛者一间房。结果跟竹老板弟子同房的那个女生被人寻仇,竹老板的弟子惨被牵连,比赛才进行到一半就死了。
竹老板因为这件事心都碎了,总觉得他要为自己学生的死负上一些责任。
此后竹老板不但自己不唱戏,连徒弟都不收了。整天浑浑噩噩的,靠烟酒度日。
色老头说那咱们就去见见这位竹老板吧。
竹老板清瘦高大,气质很好,看起来很像封神榜里演神仙的那些人。只可惜他双眼无光,没什么生气。
色老头把我们的猜测简要地跟竹老板说了一下。竹老板听完之后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是一瞬间后这光亮就黯淡下去了。竹老板这只不过是我们的猜测,戏台上的是不是他学生谁也不知道。
色老头说要知道台上的是不是竹老板学生需要他帮我们到老戏台上试一次搭桥。
搭桥是一种联通凡人和阴灵的手段。需要在老戏台上,用一根那女弟子生前用过的筷子和一根竹老板用过的筷子搭一个三角桥。如果老戏台上的真是竹老板的女弟子,而且竹老板就是它一直流连不去的原因,那么这一人一鬼之间便能通话。
竹老板激动得有些发抖。女弟子生前经常到竹老板家吃饭,她用过的筷子竹老板一直留着。
等到晚上夜幕刚黑的时候,色老头就在老戏台台上为他们搭桥。三角桥一下就立起来了。
接下来我们就看到竹老板颤抖着朝空白的地方伸出了手,像在紧紧拥抱着谁。
他们聊了很久之后,竹老板才转过头跟我们说他的女弟子死后一直在老戏台上徘徊,懵懵懂懂也不记得自己想做什么。直到三角桥搭通了,直到它看见竹老板才想起来它最早对唱戏感兴趣是因为小时候在老戏台上看到竹老板的戏班表演。
没想到自己长大之后竟然有幸投于竹老板门下。
女弟子原本打算赢了比赛之后风风光光地重回老戏台为恩师完完整整地表演一次,谁料天不遂人愿。它既没机会赢比赛,也没有机会回来。
这一夜,月朗星稀。
微风不识趣地撩拨着人们伤感的神经。
色老头和我一直站在戏台边上,看着竹老板独自一人坐在戏台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有一刹那,我们仿佛也看到女弟子的灵魂在戏台上摆身段、甩水袖……
回来的路上,色老头感叹说你看我收徒弟,人家也收徒弟,人家的徒弟多感人啊,死了都记挂着师父,哪像你这没良心的。
我笑嘻嘻地说色老头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也会惦记你的。
不用说,色老头的巴掌又毫不留情地落在的我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