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一梦忽成霜蝶去(1 / 1)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掉转。”
春光正好,小城郊外有人搭了个戏台,衣衫单薄的女孩子正折腰舞扇,画着浓妆的容颜微微侧过来,一双明媚大眼似乎含着浓郁的哀愁,婉转的曲词伴着咿呀作响的二胡声。
君颜望着台下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转过腰,又低低地唱。手中的扇子缓缓展开,露出一幅清雅兰花图。迈着小碎步从容不迫地走下台,深青色帘幕刚刚被撩起,一个人便站在她面前。
“霜蝶小姐,后面有人找。”
她软软地应了。
小红窗,香木案,琉璃盏。那个人负手站在窗前,背影昂然,身上有一股刚烈的气息。与这座脂粉气浓郁的戏台格格不入。窗外是一方湖水,清澈见底,不见一条鱼一丝水草。湛蓝的天空映在湖面,是真是假,竟然让人分辨不出。听到身后轻轻的脚步声,他终于转过身来。
外面洒进的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深邃的眼睛下方是挺直的鼻梁,有淡淡的影子留在他的脸庞上,眉眼凌厉,下颌紧绷。君颜终于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薄凉,“是戚将军?”
他站在阳光的深影里,面目渐渐有些模糊,“阿颜……”
她脸上浓艳的妆容还没有卸下,眉眼画得斜长,变得纤瘦的手腕正虚虚笼着一串珊瑚链子。以前的她养得胖嘟嘟的,脸颊红润,娇憨不已,像只可爱的松鼠。而现在的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凉薄的戏子。
耳畔犹然还有那句感叹:“生居画阁兰堂里,正青春岁方及笄。家世簪缨,仪容娇媚,那堪身处欢娱地?”一朝千金沦落尘世戏子,从此再无君颜笑。他心中大恸,终归来迟一步。
他打马从塞外一路飞奔回来,纵使建立赫赫战功又如何,在看到小城郊戏台上自己心爱的女孩浓妆艳抹,身姿窈窕地唱曲,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虚无,虚无……
她立在深青色帘子旁边,明媚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站着不动,只是弯起嘴角地笑。
军人大踏步走过来,颀长的身姿笼罩下深深的黑影。戚谨戈弯下腰,将她拦腰抱起一把扛在肩头,迈开步子便朝着门外走去。他撩起那门帘,众目睽睽之下便将戏班主的台柱子抗走了。她趴在他的肩头,画得狭长的眼线微微眯起,似乎被外面暖洋洋的阳光给刺激到了。
冰冷的水袭来,她被按在水盆里,厚厚的颜料被冲刷走,露出底下的肌肤。一方巾帕按在她的脸颊使劲揉搓,君颜终于抬手去挡,水盈盈的眼眸就看着他,“我自己来。”
他松开了手,她微微弯腰,重新端来一盆清水,然后看着水里的倒影。这是她,又好像不是她。巾帕滑入水里,附在上面的颜料弄浑了清水。君颜举起巾帕,开始擦自己的脸颊,狠狠地擦,一旁的戚谨戈终于看得心疼,一把夺走她手里的帕子,她露出来的脸颊被擦得红彤彤的,宛如在滴血。
戚谨戈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用经历过沙场兵器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薄薄的脸皮,“疼吗?”
君颜倒在他的怀里,忍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举起蜷缩成拳头的手就往他宽阔的肩膀砸去,“你怎么能现在才来找我,我等你等不到,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娶了沙漠里的公主,就不再要我了!”
戚谨戈任凭她敲打自己,听到沙漠公主,急急地解释道:“哪里有什么公主,不过是部落酋长的女儿,一群没有开化的野人,打败仗了就只会用这样的招数,我怎么可能会答应!我知道消息从远方传来肯定会失真,不是嘱咐过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去理会流言吗?!”
她渐渐放轻了力道,苦涩地说道:“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你不要我了。但是我依旧深深地相信你,相信我的男人有一天会骑着马来找我,然后把我救出火坑,带着我离开,去浪迹天涯也好,去边疆打战也好,我一定陪在你身边,再也不分离了!”
他举起手,紧紧抱住她,“我找到你了,以后永远不会分离。我再也不想尝这样的滋味,太苦,太酸了!”
君颜在整理他的行装时,厚重的铁甲里飘出一张淡雅的笺纸。她弯腰拾起,展开在手心上,只见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飞扬不羁,力度大得几乎要穿破纸张。她捂着笺纸,跑到戚谨戈面前展开给他看,“这是你写的?”
戚谨戈被边疆阳光晒得发黑的脸颊奇迹般地开始泛红,别开脸不肯回答。
女子清脆明媚的声音缓缓响起,读起上面的诗句:“巴山夜雨涨秋池,君问归期未有期。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她微微弯下腰,歪着身子去瞧坐在椅子上的戚谨戈,“你很想跟我彻夜长谈吗?”
“彻夜长谈?这不是思念妻子的诗歌吗?”戚谨戈诧异地抬眸,却看到对面的女子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是谁告诉你这首诗的?”
戚谨戈有些害羞地别过脸,“军队里有人会弹胡琴唱曲,有一次他唱了这首诗,把很多人都□□了眼睛,我特意向他问了,抄写在纸上,等着见到你再给你看。”
君颜抱住他的脖子,与他贴身挨着,“给我看做什么?”
“我很想你,我怕我口拙说不出来。你看了这些,大概能明白我那些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戚谨戈被她大胆的动作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女孩子都是拘谨矜持的,哪有像君颜这样大胆直接的,但是他很喜欢,只要是对他的表达爱意的动作,他都很喜欢!
君颜狠狠地吻住了他,重逢时的凉薄荡然无存,她见了他总是可以轻易原谅他。即使为了等他,她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戚谨戈爱怜地回抱她,手摸到她垂在后腰长长的黑发,一点点绕在手指上。
“带我去边疆吧!我已经不是杜府的三姑娘,你不需要去那里下聘求亲,现在,我把自己许配给你,你要不要?”君颜稍稍离开他,眉眼灼灼,宛如三月那支最艳的桃花。
“你敢嫁,我便敢娶!”戚谨戈拉回她,这回换成他重重地吻上她的嘴唇。
三天后,戚谨戈再次整装待发,准备向边疆大营进军。
他立了赫赫军功,却拒绝了任何赏赐,只要求他从此驻守边疆,朝廷不准干预他的婚事。君王正担忧他军功过于显赫,现在他主动提出永不调离回京,自然欣然允诺。
纵使戚郡王一家百般不舍,王命不可违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戚谨戈远赴边疆,做好在那里安家立命的准备。这些年戚谨戈的婚事一直没有办妥,郡王妃一再降低要求,现在已经只要是个好姑娘,哪怕是边疆蛮族的女孩,她也会答应。
除了,杜府三姑娘。
他骑在汗血宝马之上,一身铁甲,手握兵器,威风凛凛。寻到了杜君颜,他显得越发春风得意。军队里的士兵看着自己的将军,都觉得此时已经迟暮的春天焕然一新,花开千枝万枝。
她站在人群里,看着自己的夫君巡视周围,最后也看到了她,他原本淡漠的神情雪消冰融,弯起嘴角笑,一双含情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他们约好在城郊碰面,那时没有这么多京城的人看着,他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带上她一起走。
杜君颜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微微低下头,越过人群,朝着城外走去。身后戚谨戈派来保护她的士兵悄悄地跟着。
走出城外,喧闹声渐渐远去。杜君颜听到身后打斗的声音,她知道有人找到自己了,也不回头,抬脚就朝与戚谨戈约好的地方狂奔而去。前面却出现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想不到,你还活着。”停在一边许久的轿子里传出一道女音。
君颜面色微变,竟然是郡王妃!她一定知道戚谨戈找到自己了。
“我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郡王妃身子圆润,坐在轿子里不下来,只是隔着帘子跟她说话。
杜君颜慢慢地说道:“我已经死过一次,不再是杜家三姑娘。我的名字叫霜蝶。他要娶的不是杜君颜,而是霜蝶。这样,你还是不肯同意吗?”
“换了名字,你还是你。要不是因为你,阿戈也不必戴罪立功整整三年,在沙场上出生入死才获得免死牌。对于戚家,你始终都是一个罪人。”她无法忘怀那夜戚谨戈满身是血地回到家!
“只要他还要我,我就不会放弃。”杜君颜坚定地说道。
身后是越来越激烈的打斗声,她也不知道是哪边的人占了上风。郡王妃还要说些什么,一道迅疾的身影忽然袭来,一把抓住君颜的手腕,“得罪了!”话音未落便携带着杜君颜朝着另一个方向狂奔。看到来者身上黑色戎装,杜君颜知道是戚谨戈派来的人,放心地仍由他带着走。
马车前,熟悉的挺拔身影映入眼帘,杜君颜露出微笑,她就知道他不会丢下自己不管的。
戚谨戈伸展双臂,等着她扑入自己的怀里,就如那一夜,他守候在她的闺房底下,朝着即将成为别人新娘的她展开双臂,他在夜色下坚定地说:“要么你现在跟着我走,要么我现在去杀了他!”
她没有选择跟他走,第二天,他让她成了未嫁寡妇。
在前往边疆的路上,杜君颜终于有合适的时间与他谈起这桩前尘往事。
军帐里燃着一支蜡烛,戚谨戈正低头浏览地图,杜君颜坐在他身边,托着腮状似无意地说道:“那夜,你跑到我房间窗户下,是不是喝酒了?”
他握着地图的手一紧,知道她这是要秋后算账了。但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如果他不去杀掉她的新郎,她永远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陪在自己身边。
“钦州太守的儿子素来作恶多端,手上命案无数,即使他不娶你,我也会拿着剑砍了他的。”戚谨戈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我没有问你这个,那天你到底喝了多少酒?”杜君颜继续锲而不舍地问。
都说喝酒误事,有时候喝酒也会壮胆,壮的是色胆。戚谨戈终于意识到她要算的是哪笔帐了。
杜君颜幽怨地看着他,“我把你那些话都记住了,想忘都忘不了。”
那夜他跑到她窗户底下,见她不肯放他进去,也不肯主动出来,便爬上窗,坐在上面,展开双臂做了个拥抱的动作。因为醉酒,他以为杜君颜还在房间中央,却不知道她已经站在窗户前,他一伸手,便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
杜君颜也不挣扎,女孩子温柔的身体就在怀里,他忽然一用劲,便压住她从上面滚了下来,滚在地上的时候,他忽然恨恨地说:“如果今夜我就要了你,你明天还能嫁得出去吗?”
“大概还能嫁的。”杜君颜冷静地分析给他听,“洞房花烛夜才发现新娘不是黄花大闺女,不是太晚了吗。听说那个人性情暴虐,要是知道我给他带了绿帽子,只怕我会被他折磨死的。”
戚谨戈用力地抱住她,好像已经看到她被折磨的场景,整个身子都在发抖,“那个人那么坏,你为什么还要答应嫁给他?不嫁了好不好?”
“不行啊,钦州太守是父亲的上级,杜家要是悔婚,就完了。戚谨戈你来得太晚了,要是你早点来,还可以帮助我们辞退这门婚事。你什么时候不来,偏偏要在成亲前一夜才来,这就是你的诚意?”君颜努力用调侃的语气说出这令人心酸懊恼的事实。
“我已经用我最快的速度来这里了!”戚谨戈比她更加心酸。
后来君颜才知道他从边疆快马而来,不眠不休跑了三天才到这里。
“你起来吧,天涯何处无芳草,世界上又不是一定要谁才可以。”杜君颜推开他,从地上坐起来。
他醉醺醺地看着她,“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杜君颜抬起头,看着他,眸光亮得惊人,“不是的,我这辈子只认定你一个人。”
“好,好,我知道了。”这句话好像是最好用的醒酒药,戚谨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现在你要么马上跟我走,要么我去杀了那个人!”
“除了这两个选择,我还有第三个选择。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你要是相信我,就再等一天,好不好?”杜君颜推着他往外走,“你相信我一次。”
戚谨戈瞪着她,“一天后,你就是别人的媳妇了!你叫我怎么等?!我等不了。”
军帐里,戚谨戈幽幽地看着她,“你那时候说的第三种选择是什么?”
杜君颜翻开自己的衣袖,臂肘内侧贴着一把银色小刀,“从那天开始我就随身带着这把小刀,防身用。”
他盯着那小刀看了良久,忽然勃然变色,“原来你的第三种选择是这个!你还说没有骗我,刚才我还有些后悔下手太快,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对的选择!”
杜君颜抱住他的肩膀,压住他的怒气,“我原本打算亲手杀了他就逃走,然后来投奔你的。如果你再等一天,这些年也就不用到边疆打战将功补过了。说不定早就封侯拜将……”
戚谨戈怒气不减,“你以为我很好骗吗?这样的理由我一点都不信,你是想杀了自己,然后让别人以为是那个人杀妻了,是不是?!”
原来他是懂自己的!杜君颜又主动吻上去,不顾戚谨戈的反抗,吻得昏天暗地,吻得他忘了还要再质问自己,到最后他化被动为主动,在君颜气喘吁吁的时候,他明显底气不足地哼了一声,“别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了。”
其实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他,比如在他自首杀人被押解到边疆的时候,她正被家族长辈以残酷的刑罚折磨着,最后被开除族谱,逐出杜府;比如她被家族秘密沉潭,大难不死之后被一家戏班子收留,成为现在的霜蝶。但是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了,这些都已经过去,或许他也知道了,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杜君颜直接躺在他怀里,摆出任君采撷的模样,这场对话终于以香艳的方式告终。
“阿颜,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在最璀璨的时刻,他说。
以后我要把你重新养得像小松鼠一样胖嘟嘟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