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九梦 烫伤(1 / 1)
门外的脚步声顿住,然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慢条斯理地踏进小书室,转身轻轻阖上房门。绕过绣着桃花的屏风,青衫飘然,手腕红佛珠子随着他的动作晃动。我和君姿忍不住转过头来,只见青衫少年正站在屏风之旁,面容沉静,深青色僧帽遮住他寸发不生的头顶,露出的眼睛澄净明亮。
他见我们看着他,双手合上,如一朵闭合的荷花,弯腰温言道:“两位小檀越好。”
率先反应过来的君姿学着他的手势,也弯腰行礼,“小先生好。”
须尘听了她的称呼,嘴角一扬,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微笑。我撇了撇嘴,没想到母亲请来的小先生会是他。
君姿连忙从自己座位上跳起来,捧起精心准备的食盒递到他手里,“小先生,这……这是姿儿准备的点心,味道可好了,你要不要尝尝。”少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偏过头,微微诧异地看了杜君姿一眼,这丫头……
须尘接过来食盒,盒子精巧别致,他将它收好,然后说道:“谢过小檀越。”他说完便款步走到书桌边,然后坐下来,杜君姿满眼崇敬地看着他。貌似他还什么没有说吧……
他轻轻地翻开书桌上的书册,然后看着下面两个女孩,“夫人请了小僧来教两位贵族之礼,这礼仪之道内容庞杂,男女有别,让小僧来教确实有些不太适合。但既然已经受了邀请,小僧也要尽力而为才好。琴棋诗画,小僧略懂一点,倒可以倾囊相授。小僧才浅,以后希望可以帮到两位多少。”
“先生过谦了。”我和君姿弯腰,谦逊地回道。
他问道:“不知两位想要先学些什么?”
君姿忽然一笑,“先生,母亲说女儿家离不了女工,若是刺绣手艺好,将来亲手给自己夫婿孩子做衣做鞋是极好的,不知小先生可不可以教教我们?”
“君姿,你这不是为难了先生。”我见她第一天便起了玩心,转过头,对着须尘说道,“先生,您不用理会她,她这是在与你玩笑罢了。”
须尘面容平静,丝毫没有着恼,“女工确实是女儿家的专长,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小僧不会为自己不会女工而感觉惭愧,也不会为自己先学了你们未学的东西而感到骄傲,希望你们以后与人相处,也不要专挑他人不会的短处来为难对方,也不要有意炫耀自己的所长来奚落旁人。”
我见他曲曲折折说了一大通,原来就是在指责君姿方才的做法。暗想他这样说话不累吗。身旁的君姿却仰着头目光专注地看着他,一点都不恼。
“先生说得有道理。”我斜眼看君姿,刚想要提醒她让她跟小先生道个歉,她已经主动低下头,无比诚恳地说道:“先生,君姿知错了。”
须尘不说话还好,说起话来有些啰嗦,倒像是在教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凡事都要讲个仔仔细细,明明白白。这是他教木加危习惯了的,却不想面对这两位聪明的女孩,这般教习只会显得繁琐。我开始还能认真听,听着听着便渐渐犯了困,转头见君姿还坐得端庄,我勉强保持清醒,抬眼去看上面的小和尚。
哎,虽然是个漂亮小和尚,看多了也疲劳。我腹诽着,须尘说话慢条斯理,井井有条,少年老成,全然没有孩子的风趣,恍惚间,好像坐在上面的不再是一个少年人,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满口经义,枯燥乏味。
须尘自己却不觉得,好像置身佛堂,手里转着佛珠,念着经般念念有词,讲的都是一些如何与人相处的道理。“‘上交不谄,下交不渎’,两位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我睡意朦胧间只听得君姿清亮的嗓音,“这句话的意思是跟尊贵的人交往,不可谄媚,跟贫贱的人交往,不可侮慢。先生,君姿答得可对?”
须尘看了她一眼,微微含笑,“二姑娘聪明伶俐,真是不简单。”
君姿微微低着头,露出姣好的脖颈,小女儿姿态尽显。我这才恍然大悟。
教习结束后,须尘回到自己的厢房,却见床头多了几套新作的僧衣僧鞋。他走过去,摸了摸这些衣物,料子柔软棉厚,看来又是郡守夫人送来的。原本还要派几个小厮来伺候,被他一一拒绝了。他好不容易习惯了寺庙的清寡生活,可不能再过以前侯门锦衣玉食的日子了。郡守夫人自从见了他,款待便没有停下。午时又派人请他入席吃饭,须尘压住满心疑惑,整了整衣衫,便跟着去了。
到了厅里,却见郡守大人一家几乎在。杜守言见他来了,连忙热情地请他坐在一个穿着宽袖士人服的少年旁边。那少年生得白净温文,见了他先是拱手行了礼,杜守言介绍了他,原来是堂少爷。杜之涟说了自己的名字,尚未取字。而须尘是佛门子弟,便说了自己的法号。
须尘再一看桌上的饭菜,清一色的素菜,看来是为了照拂自己。他现在已不是侯门小公子,无权无势,到郡守府也是做先生来的,竟然得了如此款待,他想不通缘由,便想是郡守大人一家心善,好客热情而已。
只是,这两位小姐也上了席也一起吃饭,是何缘故?
君姿依偎在父亲身边,头微微低着,偶然抬起头飞快地看他一眼,然后又害羞地低下头去。
手里揉着小绣帕。我悄悄凑过去,轻轻地说道:“别揉了,帕子都要被你揉碎了。”然后连忙正襟危坐。她恼羞地瞪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看了看对面眼观鼻鼻观心的须尘,脸上浮起红晕来。
我抬头便看到那道青影正坐在对面,须尘也是正襟危坐,我们两个人遥遥对望,然后又低下头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饭。
我移开视线,看母亲这架势,以后都是要这样不避嫌地坐在一起吃饭了。
杜夫人多年来就是希望几位孩子坐在一起吃饭,她见了须尘,越看越喜欢,欢喜得把什么都忘了。看着他,好像就看到长大的漪儿是不是也会如此,他拿筷子吃饭,吃得文静,露出的眼睛澄净明亮,好像藏不来多少心思。他吃到不喜欢的菜了,皱着眉,夫人就感觉自己的眉也要皱起来。
须尘终于感受到杜夫人近乎狂热的目光,他心里一惊,惶惶然不知道如何,却又不能露出一分,转头见那面慈文雅的郡守也在慈祥地看着自己,他即便在侯府也没有受到亲生爹娘如此热情的对待,他低下头,假装没有注意到地扒了一口饭。眼睛抬起,看到对面碧裙女孩眼神意味深长。艰难地转过头,又看到那漂亮的小姑娘正柔情似水地盯着自己。这一家人,不光是长辈,连姑娘也是怪怪的。须尘不敢再看他们,低下头开始专心致志吃饭。
我细嚼慢咽,看着对面的少年,嗯,这是一只误入狼群的迷途小羔羊。
午歇之后,须尘还要打坐做功课。这是庙中长老的要求,每个小和尚在年底都要来一场考核。目的就是不让他们懈怠了功课,打坐念经,学习禅语,还要练习书法,须尘刚开始还有些孩子心性,耐不住性子,后来在清规戒律之下也渐渐习惯了。要是达不到长老的要求,便会被派到下等僧房做些打扫挑水的苦活。
他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着,但是郡守府里有一间小佛堂,点着长明灯,夫人便让他到了这小佛堂做功课,午后她会过来,让他讲解佛经中的释义。他便只好捧着书册到了小佛堂,幸好府中事情繁忙,杜夫人也不是常常能来,他便安心地盘坐下来翻看佛经。
佛经这种东西刚开始确实枯燥无聊,但看进去之后,须尘终于体会到里面的精妙之处。渐渐有了佛心,好像已经打算一辈子青灯陪伴,了无牵挂。
府中的日子是无聊的,我看着窗外的夕阳,忽然想起自己这几天常做的梦境。我站起来,悄悄地推开门,然后独自转出长廊,按照梦境里的画面一路找到了那十二级台阶,我一步步走上去,果然见了那几株落光叶子的梧桐树。熟悉的青影就站在湖边,他正远眺湖边的青山。
这次他终于能看见我了。我脚步轻快地走过去,这个地方偏僻安静,不容易找到的,他一定没有料到我会寻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才这么诧异。他连忙侧过来双手合十行礼。我站在他面前,见他一袭青色僧衣,手腕间红佛珠温润光泽,微微垂下眉眼,夕阳的光芒照在他的脸颊,一半明亮一半昏暗,少年眉清目秀,脸上细细的绒毛隐约可见。
“你在看什么?”我学着他,看向湖的那端,连绵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