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茶(1 / 1)
陆川和阿茶相遇的时候,正是枫叶最红的时节。
阿茶原来不叫阿茶,她彼时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一个月之前,她在烟雨湖边饮了一杯好茶,让她觉得人生惬意而已。后来陆川听到这个原由时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那么…随性,那么放纵,潇洒过许多男儿,至少,比他要豪气得多。
她其实还曾经叫过阿月,阿天,阿岚……而他们相识的日子,正是她叫做阿茶的时候,是在一个叫做丹山镇的地方。
丹山镇在江南那些起起伏伏的某个山坳里,一百来户人家,已不能说是一个“小”镇了。它原来其实也不叫丹山镇,可大家都不记得它原本叫什么了。因为全村都在枫树林里。林里有村,村里有林,家家户户门前院后、墙里墙外都是又高又粗的枫树,到了应季的时候,整个村子满目都是温温软软、舒舒坦坦的红色,红里或夹点鹅黄,或染点青绿,落在镇里的小路上,落在层层的青瓦间,落在石墨盘上、溪水上、骡子鸡鸭的身上……大概整个山头都像是红色的丹霞,美得似方外之境,才被什么曾经到访过的文人骚客冠以“丹山”这么个简单而引人遐思的名目,好事者、艳羡而来者传着传着,也就忘记了它最初的名字。村里人觉得好听,也就随口叫了,一代代生生不息,口耳相传的,这个地方,就成了如今的“丹山”镇。
陆川自也不知道它原本的名字和故事,土生土长的村人都未必知晓,何况他还是个外头来的人。
然而他住的年月也绝不算少,掰着手指算算也有了七八个年头,邻居的方姨说起话来早已是“我们阿川啊……”这样的口气了,熟稔过切实的关系吧,但是他并不讨厌。“方姨,这回的信要写些什么?”他还是会仔仔细细润好笔,然后再温吞吞地问她。方姨的男人被征去打仗了,村里不少人家都是如此。陆川是念过书的、字也齐整俊秀,于是就帮着人写家书,挣些银钱养活自己,所以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倒也不甚艰辛。
那日他正自村外回来。在一个山坳后有定期开的镇子间的市集,大多都是吃食,偶尔也有些进山的贩夫卖些新鲜玩意儿,他只是去看看有没有新的毛笔卖。家里的笔有些秃了。走回家的时候他心情颇好地提来个小布包裹,里面有三支长峰狼毫,还有些银杏果。
山路边的高大的枫树已经红了有一些日子,流霞般铺卷了整条路、整个视野,秋日的风已有些凉,但很舒爽,有一阵没一阵地撩拨他的发角、衣襟。偶或吹落几片手掌般的红叶落在他身上,他便笑笑,随手拂下了。
这时候突然下起了雨。
这个季节此地少雨,是以陆川有一瞬的疑惑,停下了步子。
嗯?只下了几滴吗?他抹了抹落在头上的水滴,突然闻到一股醇香,皱了皱眉头,他迟疑着将手放到鼻端。
好像……是酒?
他迟钝判断着的时候,又是突然地,“呼”地一声有什么自天上砸了下来。他一个机灵不由自主地猛地往后退了半步,手还伸在那里,居然阴差阳错地接住了掉下来的物什———那是一个粗陶小酒坛。
还好,差一点就砸死了他。陆川暗暗后怕。
他居然还是没想到往上看那么一眼。
但终于有声音引得他抬头。他先是听见了小小的一个酒嗝,然后从头上红红的一片枫叶中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诶?我的酒呢?”听起来很年轻,也很慵懒。
陆川抬头的时候,正好遇见树上的人向下张望的眼神,于是,他先看见的,是一双清亮而迷醉的杏眼,然后才看到那双眼睛的主人。
那个女孩子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穿了一身如枫叶般火红的衣裳,广袖罗裙,倚着树干坐在那棵枫树第二处开叉的枝桠上,正偏着头向下看着,望见他的时候咧嘴一笑,笑得眼睛也变做了月牙形,她懒懒地冲他道:“喂,书生,拿好了那酒坛子,我…嗯~这便下来~”
“哦。”陆川还沉浸在突然抬头就遇上一个女孩子的震惊中,拿着那酒壶、抬头木木地应着。
轻轻的“哗啦”一声,恍如秋风的声音。
陆川只觉得在一瞬间,眼前只有一片柔软的红色,仿佛被两片红枫遮住了双目,不见天地。她已经翻身下了枝头,大大的衣袖摆仍在风中翩然。落地时她似乎足下一软没有站稳,便很自然地将素手扶上了他的左肩,他向后一顿站稳了,迎上一双笑意盈盈的醉眼,她对着他醉语:“谢谢你啦~”
他手里的酒坛被夺了去。那个年轻、有着好看眼睛的女孩子,就这样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举着酒坛,侧头仰天而饮。发丝跌落她的额头,她的眼睛轻轻闭上,酒坛举得老高,醇香的酒浆在空中画了一挂小泉,落在她朱唇皓齿的口里,有一些溢了出来,一路缓缓划过她洁白姣好的颈项,留下清浅的水痕,然后润湿了她红色的衣领,让那红变的更深。
她喝得半点也不像个女孩子该有的样子,但陆川竟有些看得呆了。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的包裹已落在了地上,掉出几颗淡黄色的银杏果子,在铺着红叶的青石路上,静静散落着。
这便是陆川第一次遇见阿茶时的情景。那天,大约已是枫叶最红的时节,那天,阿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