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初遇(1 / 1)
她的心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忧伤?眼见青春像水一样流淌而去,一事无成的她依然在人生的歧路中彷徨,她的前路在何方?难道是嫁给叶绍翔吗?照一般人的标准,她若是能嫁给叶绍翔,应该心满意足了,以她的条件,还可以嫁给更好的人吗?不能了,真的不能了。可是将自己一生的命运赌在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身上,值得吗?母亲与一些已婚的朋友都劝她说:女人有第两条命,第一条命是父母所赐,无可改变。而第二条命却可以供自己选择。
她知道这条命就是选择一个好的丈夫,选择一条衣食无忧的人生之路,这本是人之常情,谁不希望自己有个美满幸福的婚姻?谁又喜欢过着贫穷困顿,三餐无着的生活?但是……你明明知道真正的爱情可遇而不可求,婚姻不是强扭的瓜;你明明知道“第二条命”不是自己所挣,一旦委身于人,便成为分享别人幸福的人,一旦放弃自己的命,便只能充当男人的附属品;你明明知道成为男人附属品的女人缺乏个性,往往也就缺乏魅力,就像卧室中的小摆设,久了便失去新鲜感,也就失去了感情(何况你与叶绍翔又有什么感情基础呢?)这些你都知道,你全都知道,可你却依然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不停地走下去。没有人在背后用刀枪逼着你,你却无法逃避。归根结底,是因为你只是一株柔弱的小草呵!这么多年来,你好像一直都在随波逐流,心儿如同无根之浮萍,飘飘荡荡无所依附。你总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你从来不曾有过什么主见,做事也总是前怕狼后怕虎,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理想在远方引诱召唤着你,可你又怕走近之后会比现在更加空虚丑陋。故不敢向前,人生的矛盾尽皆于此。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你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坐困愁城,自我压抑,却无法冲破自设的心灵篱笆。你用种种动听的借口来替自己怯懦行为辩解,将造成目前处境的所有原因推之外因:比如失业在家,比如家人的压力,似乎将一切责任推到亲人头上自己的心态也就比较平衡。其实你内心更加明白:若是你能坚定的话,母亲这么爱你,又怎么真正地干涉你的婚姻呢?正因为你犹豫不决,对前途充满恐惧之心,才导致现在这种模样啊!在与命运决战的过程中,你就像一个不战而逃的败兵,你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无法战胜另一个怯懦的自我,所以你选择了逃避与屈服……难道你的一生都是这样吗?
夏凡昕把脸埋在方帕中,低声抽泣起来。蓦地,她似乎听到一声咳嗽,便很快地收敛了哭声。默默地望着面前的这幅引起她无限伤感的书法作品:
似水流年
又一声咳嗽。
她吓了一跳,抬起了头,这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她竟不知道他是几时进来的。
暴风雨停了,一缕阳光透过浅蓝色的玻璃窗,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身影:穿着藏青色衬衫,下摆扎进咖啡色长西裤裤腰,束着一条黑宽皮带。他的皮肤呈燕麦色,五官谈不上漂亮,但给人以一种相当协调的感觉。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片,那厚得简直像啤酒瓶底的镜片里面、微陷的眼窝中有一双斜睨的藐视一切的眼睛,嘴唇绷成一线,下颌微微上扬,毫不掩饰地显示出知识分子内在的自负。他显然刚来不久,头发紧贴着额头,裤脚湿了一大片,没带雨具,想必也是为了避雨而进来的。
他似乎在默默地注视着她,他在嘲笑她吗?嘲笑她刚才的眼泪?或者是想询问她什么……
眼镜片在阳光下闪烁,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动,却没有声音,他什么都没问,好像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夏凡昕垂下了头,刚才的哭泣,竟被一个陌生人听见,她感到慌乱和难为情。她决定悄悄地走开,最好谁也不认识谁。
伞筋断了两根,伞面垂下来,收不拢也张不开,她提着这把破伞,笔直地朝展览厅大门口走去。
“外面下着太阳雨。”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说:“你的伞坏了。”
“哦!太阳雨。我……”她犹豫地放慢脚步,不知是留在这里还是赶紧离开。
“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离开,对于你而言,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你就站在这里,没有人会妨碍你的。”他的眼睛直盯着一幅狂草,自顾自地说。
“其实我来很久了。”夏凡昕走又不是留又不是。她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他:“你来多久了?”
“有半个多小时了。”他转过头来,原本斜睨的目光变得温和了,他的目光带着询问,好像想问她刚才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最后还是没有讲出口,只是指着他面前的那幅书法作品,轻声问:“你看这幅作品怎样?”
夏凡昕脸红了,她喃喃地说:“我……看不太懂。”
“哦。”他好像有点失望。
该幅书法作品龙飞凤舞,夏凡昕刚开始甚至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字。幸好,她连猜带想,认出是两首唐诗。她轻声念道: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两月花。”
他的目光一闪,说:“你倒认出这些字来,不过书法不是认字,书法是无声的乐谱,是天生的舞蹈。它要看内在的结构、运势。关于这些,你能说出什么来吗?”他偏着头,很像是一位教师在考核他的学生。
该说什么呢?她踌躇了。看样子他对书法很有研究,她怕自己会贻笑大方。忽地她灵光一闪,想起了张旭的狂草与公孙大娘的剑术之间的渊源。于是她背出两句赞美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的杜甫诗来搪塞:“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之后她歪着头问:“你认为呢?”
“你把这幅作品抬高了。”他微微一笑,但目光露出欣赏之色:
“这幅作品气势较为大度,落笔潇洒,字与字之间有俯仰映带,整幅作品疏密处理得当,给人以浑然一体之感。不过你仔细地观看整幅作品,不足之处还是不少的。首先是作者的毛笔功底还不够扎实,如第一首诗的‘鹂’、‘窗’、‘万’字重心不稳,第两首诗的‘有’、‘车’等字的收笔转折处显得生硬、做作。‘霜’字向背处理不当,整幅作品行笔过快,有笔力外露,虚实不分等缺点。我想,这应该是学生摹仿名家的参赛作品。”他侃侃而谈,一针见血。
“你是书法家吗?”夏凡昕羡慕地问他。
“不是。”他自嘲地摇摇头:“我曾经是书法爱好者,但现在什么都不是。你应该是吧?”
“我……”夏凡昕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欣赏书法,但不大会鉴赏。”
“欣赏是感性的,鉴赏是理性的。怪不得了……”他深思一下,望着她说:“你真的是一个单纯的,多愁善感的女孩。”
“我,我前几天丢了一辆自行车,所以……”她冒出这样一句话,其实这根本不是她内心真正的想法,难道她是想掩饰刚才的泪水吗?多么可笑!
“自行车?”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可敬的小偷把你的自行车偷走了,你很伤心?”
“什么?你说小偷可敬?”夏凡昕倒吸一口凉气。
他摆摆手:“诚然,小偷是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损人利己,甚至谋财害命。我们且不谈造成这些社会渣滓的社会原因。但更可恶的是我们的生活中的那么一些冠冕堂皇的江洋大盗,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侵吞着人民的劳动成果,却逍遥法外。或者是严重的官僚主义,可以在几分钟内,一个轻轻松松的签字仪式上,把几百万,几千万,几亿人民币扔进大海。”
夏凡昕啊的一声,惊讶至极地望着他,刚才还在和他谈论艺术,一转眼,他就将话题转换,她有点不知所措。
“不少事实,你没见过也听说过了。如今,虚假的东西大行其道,假烟假药假名牌假结婚假感情,真实反而成为一个见不得光明的地下情人,你只能偷偷地跟它待在一起……” 他好像想到什么,声音急促地停顿了一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正因为我不认识你,才对你说这些话,你以为我很喜欢说话吗?哈哈……以前我在中大读书时,可以在十个人同我聊天时看报纸……”
“中大!”夏凡昕怯怯地问:“是中山大学吗?”
他望着她点点头,问:“你呢?”
“我是自考的,”她红着脸:“你们大学生的生活应该是丰富多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