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五十一(1 / 1)
费尽功夫终于上了楼,练红明一边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去找月池风的房间,一边心里还在暗暗想着会不会月池风把房间的门也一道锁了,得让他用上第二次传送魔法才进得去。
只不过真真站到那扇房门前,练红明只试探性的推了推,木制的雕花门便“吱呀——”一声的被打开了去,屋内熟悉的布置一览无余。
不似院中那般壮烈的惨景。
练红明左右望了望,至多也只是见着被风吹散了满地的空白纸张被泡了雨水后一坨一坨的糊在了地面上,再往里走了一步,视界之中便忽的多了些绿色白色的什么东西,散乱在地上很是刺眼。
他眯起眼睛辨认了几分,再抬头望望此时空无一物的窗户,这才认出那是原本悬挂在窗口上的风铃碎片,多半是被昨夜激烈的大风暴雨给吹断了吊线摔碎的。
有风吹入。
地上被水黏住的还未湿透的纸张发出“刷拉刷拉”的抖动声,连带着未被用钩子固定住的浅色床幔也随着那阵风被扬的鼓了起来,擦过练红明的袍袖,动作轻柔的不可思议。
而也正是这样的一阵微风,却是让练红明察觉到了什么般,一点一点的将视线慢慢移向那扬起的床幔纱帘之后。
——那个正低着头缩成一团,躲在床脚处的黑影里的人。
月池风往来是个颇为注重仪表的人,更不用说是还要常常来打理练红明的衣着发型,他甚至有时候觉得月池风比起近侍官更是个保姆之类的角色,事无巨细无论大小都得来管上一管。
但现在呢?
那头素来是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黑发已经散了,乱七八糟的纠缠在一起,接连着身上的衣服还带着浓重的湿气和明显浮肿发白的皮肤,就像是在水里泡过许久一般,阴沉的像是只水鬼。
练红明很难把这面前的人,和平时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的月池风联系在一起。
“……池……风……?”
他犹豫着唤了一声,妄图得到一些对方的回应,只可惜了缩在角落里的月池风连手指都未曾动过一下,像是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似的。
练红明莫名的有些心悸,步履急促的行至少女面前,蹲下身,试着伸出手去触碰她。
可还不等他的指尖落在她的面颊,练红明只觉得眼前影子虚晃一闪,一声清脆的“啪”便是落入了耳中,方才伸出的手已经被挥到一边,疼痛感这才慢慢的溢了上来。
而月池风却像是毫无知觉般,只木然的保持着那个僵硬的抗拒姿势,低着头,不言也不语。
但却是因了这一拍,练红明这才是忽的松了一口气,一颗悬在高空里的心脏也算是归了原位。
“啊啊,我还以为你要撑不住了呢,意外的还很精神啊。”
被乱发掩住了面容的少女沉默了许久,这才终于用沙哑的嗓音说出了与练红明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对于一个刚失去亲人的属下,用这样的语气很失礼啊,红明大人。”
“说的也是呢。”
虽是明白这样的行为不太符合时宜,练红明还是没忍住微微弯起了嘴角,再次朝着少女伸出了手。
只不过这次却已是不满足于仅是试探的触碰,而是一种宛若禁锢的姿势,将双臂环过她的肩背,拥紧在自己的怀中。
即便她现在是如此的狼狈也好,落魄也好。
他却只想借着自己的体温,将怀中这具冰冷的身体温暖一些。
“都说了请您离我一米以外吧,红明大人。”
“可我不记得我有答应过。”
“真是任性啊,您。”
“你不也是。”
话语甫落,练红明却只觉得怀中的少女忽的僵硬了身体,短暂的沉默过后,却是一阵完全不合时宜的低笑声自月池风口中溢出,甚至还有愈发加大的趋势。
练红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的收紧的双臂,将她环的更紧。
“……为什么要来?”
许久,终于算是笑够了,月池风这才慢慢开口发问,声音中带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明明老实的呆在皇宫里等我回去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来?”
“我怕。”
“……?怕什么?”
“怕你又走丢。”
无视月池风的错愕,练红明慢慢低下头,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着,语调轻柔,分不清是挖苦还是叹息。
“你太笨了。”
“……”
“真是笨蛋。”
“……”
“笨到无药可救了。”
“……红明大人,你说太多次了……”
“说的就是你。”
“……”
她反驳的无力,只被男人像是个孩子似的护在怀中,干涩的眼睛闭了闭,却仍是掉不下泪来,黑眸空洞的像是枯涸掉的泉。
心口明明很痛啊,痛到都快无法呼吸了。
痛到在雨里发疯似的挥了整整一夜的枪——那是父亲亲身传授给她的枪术,虽是多年的杀戮让战斗的风格发生了变化,但那作为最基本的挑劈刺斩,却仍是保有着自幼时便打下的基础与习惯,熟悉的不管再怎样都忘不掉。
就像是已经烙在了身体里一样。
父亲教她写的字,父亲教她舞的枪,父亲对她讲的故事,父亲将她抱在怀中宠溺的揉她的脑袋……就像是从未失去过一样,多遥远,多真实。
即使是背负着满身的鲜血,自尸骸之中蹒跚着爬出,父亲也依旧是那么义无反顾的冲上前来,将那般可怕的自己紧紧的拥入怀中,不停的道歉着,哭的像是个孩子。
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哭泣。
手中的枪尖仍滴着温热的血,她却只感受到颈间父亲的热泪,长大了一双茫然的眼,试探着伸出手环过男人的肩背。
她张了张口,用着仍是稚嫩的童音叫他:“爹。”
……然而再也不会有了。
被一声呼唤而哭的更厉害的男人,再也不会有了。
悉心教导着她一切的人,再也不会有了。
本以为就快要能够拼凑回完整的家,再也不会有了。
就算泠歌还活着……也再也不会有了。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明明感到悲伤,心痛到胸口都快要撕裂了,却仍是无法哭泣,这样的事。
“你去看过了吗?……遗体。”见月池风沉默,练红明想了想,便转了个话题。
但月池风平静的答案却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没有。”她说。
“诶?”
“母亲一直守在灵堂里没有离开过……我不能过去。”
“……?”
练红明实在是没明白月池风所说的这句话有任何的前因后果关系。
月池风许是也明白练红明所疑惑的为何物,这才轻笑了一声,继续开口:“红明大人已经不记得了吗?您还给我玉佩的时候我就说过,那是母亲最后给我的东西了吧。”
“啊啊,我记得,但是……”练红明仍是不明白“到底……?”
“母亲已经不记得我的事了。”
“?!”
“我也好,泠歌也好……母亲都已经不记得我们的事了。”
话说到这里,月池风终于疲惫的闭了闭眼,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倚托给了练红明。
“在我和泠歌出事之后,母亲大受打击,听大哥说甚至病了数月卧床不起。”月池风说的非常平静,若非练红明是半个知情者,或许都要认为她是在说别人的事“虽然最终我是被找了回来……但是面对着一个已经成为侩子手的女儿,母亲就彻底崩溃了。”
“这个房间。”她抬手,轻轻的比划着“还有外面的院子……我被关在这里,从十岁到十五岁,整整五年。”
“没有踏出过这个院子一步,除了两个哥哥,大嫂和父亲,就连下人来到这里都和见鬼似的避开我。”
“等到他们终于把我从这里放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母亲已经不记得我了。”
练红明身上的体温很暖,暖到月池风绷紧了整整一天的神经终于渐渐松了下来,略有些困倦的阖了阖眼。
“大哥和二哥虽然觉得对我很抱歉,但仍是害怕我的存在会刺激母亲……虽然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终究还是……”
“……觉得有些寂寞吧……”
“明明是我的母亲呢……却用着陌生的目光看着我,问我是哪家的孩子什么的……”
……很寂寞啊……这样的事情……
如果这就是家的话。
如果连那样温柔的父亲也不在了的话,那么……她到底……
应该以怎样的身份呆在这里才是对的呢……?
“这样的事情……就该早点告诉我啊,你这笨蛋!”
练红明终于是听不下去了,扬手便狠狠的弹了一记少女的额头,又在她吃痛的瞬间几分心疼的将她再次拥紧,勒到月池风直开始抱怨要喘不过气了也不肯松手。
或许还不仅仅是心疼。
如果只是那样的疼惜,想必一定是不会如现在这般的……懊恼吧。
懊恼着,明明坐拥着第二皇子的位置,明明已经连魔神都拥有了,但面对着自己所在意着的人诉说着这样的事情,却仍是那般无能为力的感觉。
这并不是光靠着权力与力量就能够解决的问题。
所以他才讨厌感情论事!既天真又愚蠢却又不得不去考虑,这样的感觉简直就和当时与那个巴尔巴德的小鬼对谈一样让他觉得不快。
不过,话又说回来……
他什么时候是这么犹豫不定的人了?
“果然你这家伙比我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麻烦!”思至此,练红明颇有些恼怒的咂了咂嘴,全然不顾怀中的月池风莫名其妙的目光,继续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突如其来的跑到我的身边来,不管是做什么都让人担心的要命……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月池风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说的有点懵,半晌,才闷闷的回了一句嘴:“……那您早点把我炒鱿鱼不就完了。”
“还敢顶嘴?”
听见练红明的话里已是透了满满的不悦,月池风也是在他手里吃亏吃多了,只识趣的缩了缩脑袋,乖乖的闭上了嘴。
练红明对她的识相表示满意,奖励般的摸了摸她的头:“这还差不多。”
“……我是宠物吗……”月池风略有不满的嘟囔了一句,但也是没反抗,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难道不是?”
“……”月池风想咬死他。
练红明有些好笑的看着她赌气般鼓起了脸颊,刚想伸手戳两下,却见那张原本白皙的脸上现在横竖多了几条红色的五指印,顿时就没了那心情,无声的皱起了眉。
“……麻烦的女人……”
虽是这样的嫌弃着,但拥紧的双臂却一直未曾松开过。
“红明大人?”
“要是真养了你这样不讨主人欢心的宠物,我早就被累死了。”
“……好过分啊红明大人。”
“闭嘴。”
顿了顿,却又是补上了一句。
“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