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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第一零五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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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种悲伤似乎也与旁人无关,只是某种微末的情绪在顷刻之间被放大到了极点。秦致能感觉到肖云鹤的手在微微发着抖,然而在越过某个临界点之后,却又忽然冷静下来。他松开秦致的手,走过去揭开盖在沈恒脸上的被子,见他双目紧闭,神情安详,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新的,竟有一种僵冷的平静之意。肖云鹤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有话想说,最终却只把放声大哭的伍钦旸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安慰道:“旸旸,别哭了。”

伍钦旸抬起头来看他,却捕捉到他眼底一丝潮湿的茫然。

三天后沈恒葬礼,一切从简。

沈恒既没有亲人在世,肖云鹤便以养子的身份操办着一应礼节,亲手给沈恒换了寿衣,又在家里点燃了长明灯,停灵三日后开始安排遗体火化的相关事宜。三日里前来吊唁的人不在少数,许愿殷浩乔源陈棣他们是一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唯舒凌还在赣中老家,想必一半天也该到了。如今的一组众人都有露面,谭翊和唐家兄弟一起,B市公安总局和上级部门也派了专人前来,除此之外就是和秦致在生意上有所往来的人,只简单客套过后便离开了,并不愿犯他们一家人的忌讳。

肖云鹤一面守灵,一面接待着闻讯赶来的各路人马,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沈恒今年都八十四了,搁在普通人里怎么也算是长寿,如今安安稳稳没病没灾地走了,其实也是种福气。肖云鹤就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他早晨出门上班的时候人还好好的,中午接到电话赶回来,然后别人告诉他沈恒已经没了。他不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过程,他没能在沈恒的有生之年做到更好,至今仍觉亏欠,这又和单纯的恐惧并不一样。

然而沈恒的去世对伍钦旸来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打击,在他顺风顺水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也唯独钟离胤那次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人对生命的畏惧是出于天性,经历过劫后余生的人更是如此,但他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情形,那一瞬间的冷意几乎把他全身的血液冻僵,然后再一点点地被恐惧蚕食。玄珏重伤时他还有一丝残存的希望,总不至于绝望,如今沈恒却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他和玄珏都对沈恒十分亲近,从朝夕相处到阴阳两隔,让他不得不重新开始思考这个与生死有关的命题了。

只是他想了很久也没能得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答案,仍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悲伤太过,忽然又觉得生老病死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比起百病缠身和郁郁而终,怎么看都是如今这个情形更让旁人觉得欣慰。灵堂里是清一色的素白,沈恒的遗照摆在正中的桌案上,供奉着两碟他平日里爱吃的瓜果点心。伍钦旸见肖云鹤又点了根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烟灰缸里的烟蒂,这时听秦致劝道:“云鹤,别再抽了。”

肖云鹤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把烟灭了,片刻后道:“那不抽了。”

伍钦旸也不知道自己能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开始焦虑,只得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指出神。就在这时又有人从门外进来,秦致和肖云鹤起身行礼,很快便被来者搀扶起来。

舒凌风尘仆仆地从机场赶来,虽然一路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在看到沈恒遗照的瞬间还是不免心里一颤,沈恒是真不在了,又不想多添难过,只安慰道:“云鹤,你也别太难受了。”

肖云鹤道:“你也有段时间没回来了,先去看看恒叔吧。”

伍钦旸也在这时站起身来,略显局促地叫道:“凌叔。”

舒凌道:“旸旸?”不禁感叹道,“长大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伍钦旸“嗯”了一声,又听秦致道:“先去找你哥吧。”

伍钦旸莫名地松了口气,离开房间,舒凌则走上前去祭拜沈恒。

玄珏正在院子里照看依旧郁郁寡欢的小一,温顺的金毛从沈恒走的那天就开始不吃不喝,几天下来已经瘦了一圈,现阶段也只能让玄珏来安慰它了。伍钦旸蹲下来摸了摸小一的脑袋,没有反应,直到玄珏拿了沈恒常用的茶杯过来,小一这才低低叫了一声。玄珏趁机把食物和水推到它的面前,见它仍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伍钦旸道:“小一一定难过极了。”

玄珏道:“是啊。”又问,“怎么先出来了?”

伍钦旸道:“凌叔来了。”又觉得自己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我……我就是心里堵得慌,不知道怎么了,爷爷这么突然就没了……说难过吧,好像也不单单是难过,可是其他的我也说不出来,就堵得慌,觉得特别不自在,也有点儿害怕……其实也不是一点儿,就是害怕。明明是一个好端端的人,前几天还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呢,然后回来了,吃饭聊天看电视,和平时一样,就出去看个电影的工夫,人说没就没了,也太快了……”又低声道,“我就是觉得人活着也太不容易了,总有太多预料不到的事……”

伍钦旸多少有点儿语无伦次,但玄珏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生与死在人生哲学里几乎是个永恒的命题了,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困惑的过程,不仅是伍钦旸不懂,就连玄珏都觉得自己不懂,但他不知道秦致和肖云鹤懂不懂。也不单单是阅历的问题,两年前的车站事件里他差点儿死了一回,当年滇城的万人之祸他也不是没经历过,但和沈恒去世这件事相比,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前者是毫无预兆的惊涛骇浪,后者是习以为常的细水长流,突然有一天,就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玄珏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伍钦旸,只能道:“爷爷没生什么大病……已经挺好的了。”

伍钦旸道:“那也还是活着好啊。”

玄珏默然,“人总是要死的”这句话似乎还无法反驳伍钦旸的感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觉得这件事还是要等伍钦旸自己明白才行,因为道理也只是道理罢了,都是说出来给人听的。

停灵满三日后,沈恒遗体火化。

肖云鹤捧着骨灰盒,玄珏拿着照片,一行人来到殡仪馆,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等待着最后的告别。遗体告别仪式时哀乐响起,沈恒的遗体被推出来,脸上被人画了一层浓妆,遮挡住了已经变得青白的脸色,像是一具惨淡的枯骨,有种瘦弱的孤独之意。伍钦旸地无端觉得心悸,然而告别的过程十分简短,之后玄珏取回了照片,一行人便从左侧的出口离开,遗体被推走,送进不远处的焚化炉,之后又有一群哀哀哭泣着的人走进了大厅。

秦致和肖云鹤留在原地,等待取走沈恒的骨灰,伍钦旸则和他爸他妈还有玄珏一起,到了不远处的休息区等候。

他忽然觉得这就是一个逐渐失去的过程,又见许愿他们神情平静,而照片上的沈恒依旧慈祥,夏日九点钟的太阳也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伍钦旸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明白,从悲伤到怀念的转变或许只是一个瞬间,但他却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因为沈恒再也回不来了。他的爷爷不会再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不会再问他的零花钱够不够花,他妈是不是又冻结了他的□□,也不会因为担心他在学校冻着,时时嘱咐他记得多加衣服了。

他接过玄珏手里的照片,忽然觉得沈恒还在,其实是不在了。

取回骨灰之后便是下葬,因一切从简,来的只是老一组的众人和秦瑶夫妇。沈恒多年前便买下了沈菁菁右侧的墓地,用来作为自己百年后的长眠之地。肖云鹤看着沈恒下葬,又在墓前摆上一应祭品,众人知道他和沈恒应该还有话说,便在拜祭过后纷纷离开,只留下秦致站在他的身旁。

肖云鹤单膝跪在沈恒墓前,点了根烟当做供奉,叫道:“恒叔。”

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沙哑的疲惫之意,又淡淡道:“这些年我也是太忙了,没时间陪你,你这么一走,就等着看我后悔呢。其实我宁愿你给我添点儿麻烦,累也不怕,可你倒好,一声不吭地走了,洒脱给谁看呢。”

“这么多年我替我姐……总觉得不够,当初你不怨我,也只能想我姐了。我知道你想她,也想陶姨,现在你们一家终于能团聚了,我觉得挺好的,别再说自己是孤家寡人了。到了那边也别委屈了,照顾好自己,想回来就回来,家里也没人怕你,是吧。”

他喃喃道:“恒叔……”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很想叫沈恒一声爸,可惜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站起身来,又看向一旁沈菁菁的墓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也没有说。他和沈菁菁之间已经有了将近四十年的距离,再说什么都不合适了。

沈菁菁墓的左侧便是肖一容的墓碑,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如今都长眠于此,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肖云鹤和秦致一起祭拜了母亲,之后便离开了墓园。

夏日的天气十分温暖,却依旧难以遮掩墓园深处散发出的冷清。两个人并肩走在洒满了树荫的小路上,肖云鹤忽然道:“过两天我想回趟长桥,把陶姨的骨灰迁过来,然后让他们夫妻两个合葬,你觉得怎么样?”

秦致道:“手续不难办就可以,恒叔会很高兴的。”

肖云鹤道:“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你看见了吗?他买的是双穴墓,他早就想好了。”又静静道,“秦瑶说他走之前的那天基本就没吃什么东西,之后还自己找了新衣服换上,偏偏又是秦瑶和旸旸他们都不在的时候……他心里都清楚,不说罢了。”之后摇了摇头,“你说他何必呢,大限将至,也不是这个办法……”忽然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更显得有几分怅然。

秦致道:“恒叔没让你操心,这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肖云鹤道:“是啊,要不说我欠他的呢。”此时还是叹息的意味更重一些。两个人边说边离开墓园,树木的枝叶依旧在地面上留下斑驳交错的影子,就像是一场孤独且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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