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1 / 1)
玄珏已经不记得伍钦旸上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了。
伍钦旸从小就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活蹦乱跳,运动健将,大冬天穿个羊毛衫加个薄外套就敢去冰场滑冰,换季的时候也从不感冒,在这点上简直不像是他妈的亲儿子。秦瑶每年换季的时候十有八|九都要持续一个礼拜浑身乏力,头疼脑热,鼻涕流个不停,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呈大字型接受她儿子的嘲笑。
玄珏记忆里伍钦旸病得最严重的一次还是因为吃坏了肚子,伍钦旸五岁那年秦瑶过生日,两家六口人一起去吃铁板烧,伍钦旸趁人不注意偷偷从冰盘里捏了片切的薄薄的生牛肉。小孩子的胃口向来娇嫩,关键是伍钦旸因为蘸料味道不错还吃上了瘾,生冷的东西吃的太多回家就开始拉肚子,后来还有点儿发烧,被秦瑶念叨着“哎哟喂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祖宗”地抱着,急吼吼地往医院跑,就这样伍钦旸还揪着秦瑶衣服上的扣子玩儿了一路——这是以前。
可以说玄珏从没见过伍钦旸这个样子,虚弱的,病态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哆哆嗦嗦地试图蜷缩成一团,发着抖,含糊不清地叫着“哥”,竟是让玄珏一下子懵了。
之前谭翊没那么大力气把伍钦旸抬上床,只能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他用手试了试伍钦旸额头的温度,觉得他烧得厉害,可伍钦旸迷迷糊糊地只觉得冷,打着寒战,谭翊也只得灌了热水袋给他焐着。玄珏接了谭翊打来的电话就赶了过来,一时间也没来得及通知伍春行和秦瑶,晚上九点半都过了开车来学校,宿管阿姨尽职尽责不让他进去,非要自己先上去看看情况。玄珏平时法术并不荒废,毕竟是他化形的基础,正想着要不要越过宿管阿姨直接上楼,却是谭翊把伍钦旸给背了下来。
伍钦旸这么大个人分量不轻,不过好在男生公寓二号楼还有电梯,上上下下也不费什么力气。谭翊到了楼下,玄珏便把伍钦旸给抱过来,他着急出来,那副墨镜就没带着,此刻那双琥珀色的猫眼便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浅浅的微光,竟像是天空中闪烁着的细碎星子。
谭翊诧异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片刻后道:“他这病医院治不了。”
玄珏此时也反应过来,伍钦旸身上乍一摸着是热,但凭他的修为很轻易地便能察觉这燥热之下涌动着的阴寒,此刻听谭翊这么说,不免抬起头来多看了他两眼。谭翊避开玄珏那双闪动着微芒的眼睛,只觉得自己被这么盯着颇不自在。玄珏本来还想谭翊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却忽然听见有救护车开进学校里的声音,闪烁着的蓝色灯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松针与树叶,竟是直接朝男生宿舍五号楼的方向去了。
玄珏也不再多说,只是又看了谭翊一眼,而后沉声道:“多谢。”说罢抱着伍钦旸上了车,将他妥善地安置在副驾驶的位置之后,自己再绕回到车门的另一侧,上车坐上驾驶席。
谭翊站在宿舍楼门口,看着玄珏将车子掉了个头,这才若有所思地望向男生宿舍五号楼的方向,他就这么静静地在楼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因为冬日的冷风打了个喷嚏,这才揉了揉鼻子回宿舍去了。
车子开出校园,伍钦旸似是清醒了些许,但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让他的呼吸变得极其急促,只够他聚起力气低声叫道:“哥……”
玄珏道:“旸旸。”说罢腾出右手来让他握住。玄珏身上流淌着的气息十分温暖,不用他主动伸手过来,伍钦旸便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的胳膊。玄珏稳住开车的左手,又对伍钦旸道:“旸旸,忍着点儿,我带你回家找我爸。”
玄珏虽然能察觉得到伍钦旸身上那种古怪的阴寒,却并不能保证自己就能手到病除,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还是回家让秦致处理更为妥当。伍钦旸低低地喘着气,玄珏方才的话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耳边浮动着嘈杂的声音,却听得并不真切,眼前也是一层朦胧的热气,暗色的灯光摇摇晃晃的,像是有人抓着他的脚往深海里拖,这让他只能死死地依偎住感知里唯一的热源。
车行到十字路口,绿灯的时间还剩几秒,玄珏下意识地踩下油门,准备在黄灯闪烁之前抢行过去,却忽然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从身后追来,风驰电掣地朝医院的方向去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伍钦旸的呼吸似是变得更加急促,抓着玄珏手臂的那只手的手背上都已经浮现出了青筋。伍钦旸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在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挖着,整个人也像是被赤身裸体地扔到了南极的冰层里,四肢百骸的热度仿佛被抽空一样,意识也渐渐地模糊了。
他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很苍老的声音,微弱的,像是一只在他脖子上收紧的手。伍钦旸闷闷地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想去掰开脖子上的钳制,可不知怎么自己的手竟越收越紧,最后直接掐上了自己的脖子。他一头的汗,仰着头靠在椅背上,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片刻后那声音都不像是他自己的了,像是一个女人在哭。伍钦旸的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狭长的伤口,缓缓地渗出粘稠的血来,就在这个时候他又侧扑到玄珏的身上,竟伸手去掐玄珏的脖子。
玄珏早就注意到了伍钦旸的异常,奈何伍钦旸的动作太快。他本就是单手开车,此刻被伍钦旸这么一扑,双手在一瞬之间竟是都离开了方向盘。失去了操控的车子在马路中央很厉害地打了个晃,眼看着就要朝马路旁边直冲过去。玄珏一只手穿过伍钦旸的腋下,重新摸索到方向盘,僵持着稳住,伍钦旸却仍旧不依不饶,双手的力道又凶又狠,整个人扑过来,让玄珏连前方的路都看不到,情急之下只能去踩刹车。
玄珏左手从下往上的握住他的手腕,又不能伤他,只能往外推。可马路上又不止他们这一辆车,从刚才打晃的时候后方的司机就已经注意到了前方的不妥,然而贸然的刹车还是不免让跟在他们身后最近的一辆车追了尾。追尾瞬间车体的颠簸让伍钦旸不受控制地朝侧面歪了一下,玄珏趁机单手结了个法诀,抓准空隙一掌拍在伍钦旸胸前,一股腥臭的黑气便从伍钦旸脖子上的伤口缓缓溢出,之后化成半透明的黑灰色黏液附着到窗户以及各处。
后视镜也因为这一撞的冲击哗啦一声碎了,落下的碎玻璃碴在玄珏的鬓角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划伤。
伍钦旸歪倒在座椅上,眼睛紧紧闭着,一张脸仍旧苍白的像纸一样。
玄珏抬手捂了一下鬓边的伤口,却听见有人敲车窗的声音。后方的司机骂骂咧咧,毫不客气地道:“你他妈干什么呢你。”
玄珏道:“抱歉。”用身体遮挡住后方司机看向副驾驶的视线,一边下了车。
他略略平顺了一下呼吸,抬头看了一眼两车的追尾的位置,自己这辆车的后备箱已经完全变形,后面那辆副驾驶一侧的车头也完全撞瘪了。玄珏心想不能被绊在这里,那边的车主却已经打电话叫了交警,俨然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周围也陆陆续续地停下一些围观群众在指指点点。玄珏见状动了私了的念头,第一次特别有暴发户气质地从口袋里抽出张金卡,递到那司机手里的同时道:“卡里的钱拿去修车,剩下的钱算我赔你的,对不起,我赶时间。”
说罢拐到副驾驶的一侧打开车门,抱起伍钦旸便走。这时那司机才反应过来,连声道:“哎哎哎——你想跑是怎么着。”
“对不起,我赶时间。”玄珏又重复了一遍,这时那司机借着路灯的灯光也注意到了他怀中面色苍白的伍钦旸,一时之间也懵了,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玄珏眼里的那一层森森的微光给吓了回来,只愣愣地拿着玄珏塞给他的那张金卡。
玄珏也不多说,抱着伍钦旸越过看热闹的人群,打车回家。
伍钦旸身上发冷,被他抱着,只觉得之前滞留在胸中的一口浊气被大力拍散了,醒了之后开始不住地咳嗽。
然而他的精神还很虚弱,低声道:“哥……”
玄珏道:“旸旸,还冷吗?”
伍钦旸低低地“唔”了一声,又晕了过去。
出事故的路口离家并不是很远,很快出租车就开进了别墅区,司机师傅虽然好奇他们二人的情况且有心询问,但也知道能住在这里的不是等闲之辈,和他们有关的事平头老百姓也解决不了,便也不多问了。玄珏结了车钱,扶着伍钦旸从车里出来,伍钦旸浑身脱力地靠在玄珏的身上,两个人一摇一晃地走到门口,玄珏动手去掏口袋里的钥匙。
钥匙还没拿出来,门却自己开了。
秦致和肖云鹤站在门前,两个人都穿着外套,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肖云鹤皱眉道:“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旸旸?”
秦致扶过伍钦旸,对玄珏道:“进来说。”
说着二人又退回到屋内,秦致扶着伍钦旸,肖云鹤回手把门关上。
玄珏道:“爸……旸旸他……”
不消玄珏多说,秦致很快察觉到了伍钦旸的不妥。他一手抵着伍钦旸的后心,又看了一眼他颈上的伤口,和肖云鹤交换了一个眼神。
肖云鹤道:“差不多。”
秦致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符纸,指尖运力在符纸上腾起一道微光,朱砂印记便随着微光的游曳浮现在纸上。秦致双指夹着那符纸轻轻一甩,黄符的边缘便溢出微弱的火星,随即“嘭”地一声炸裂开细小的火焰,等到这张符纸烧过了大半,秦致把余下的半张连着火星一起喂进伍钦旸的嘴里。
符纸上燃起的火苗却并没有给伍钦旸的口腔带来任何的灼伤,只那种腥臭的味道又随着符纸燃烧荡起的青烟流泻出来。伍钦旸的眉头紧紧皱着,片刻后似是胃内痉挛,弓起身体大口呕吐起来。
先前还是秦致喂进去的符纸的灰烬,之后就变成了暗淡无光的细碎鳞片,像是凝结成片状的灰尘,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儿。直到再也吐不出什么来了,伍钦旸才又一次疲惫地靠在秦致身上。
肖云鹤道:“是鱼鳞?”
秦致扯过一旁桌上的面巾纸给伍钦旸擦了擦嘴,边回答肖云鹤道:“是鱼鳞。”
玄珏这才想起他们两个是要准备出门,便问道:“妈,怎么了?”
肖云鹤道:“旸旸他们学校出事儿了。”
玄珏本以为肖云鹤说的是杀人案,但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指的那辆开进学校的救护车,连忙道:“怎么了?”
肖云鹤道:“有几个学生急症入院,其中包括还死者的男朋友,也就是尸体的第一发现人。医院那边没办法,你许伯叫我和你爸过去,据说症状和旸旸的一样。”
死者的男朋友说的就是林杰了,玄珏一时之间想不通这和伍钦旸的牵连,这时听秦致道:“旸旸应该是没事儿了,不过这东西三脉归阴,恐怕要休息几天才能缓过来。”说着又抛出一张符纸将伍钦旸方才呕出的鱼鳞烧了,又叮嘱玄珏道:“待会儿拿土埋了,院子里就行,我跟你妈先去趟医院,有事儿电话联系。”
玄珏扶着伍钦旸,感觉到他身上已经不是热的那么厉害,才松了一口气。
肖云鹤注意到他鬓角的伤口,问道:“怎么弄的?”
玄珏道:“回来路上不小心追了个尾……车也……”
肖云鹤道:“没事儿,和旸旸进屋歇着去,有事儿打电话。”说着和秦致一起出了门。
玄珏扶着伍钦旸回卧室躺下,又把被子给他盖上,这才回到玄关处收拾那鱼鳞燃烧后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