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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狂风。
血红色的鸢尾花在深黑的夜里绝美怒放着,深色的花蕊随风飘摇,红色花瓣飞逝在大风里——一阵一阵,一片一片,似是欲击碎这虚空中的万物。一旁横竖着多少死尸,个个狰狞;这些尸体又养育了多少鸢尾花,朵朵血红欲滴。
身着紫衣的少女手执紫色长刀,笔直地指正了他的心口;她眼中是绝望的怒意,她眼中写满了愤恨与复仇。那曾经乖巧的女子、那曾经偎依在他身侧,说要和他到老的女子……此刻、要他的命!
他多么无奈;他多么无助。血色的花瓣击打在他身上,一瓣瓣地生疼。他一刻也无法再直视她的眼睛,他缓缓地、绝望地阖上了眼,等待这夺命的一刀……
夏鸢,杀了我吧!
青衣的堂主忽的睁开眼睛!
六冥堂。醉红楼。
见堂主醒了,一边的舞姬又乖昵地围过来,小猫轻柔地般伏在他身侧,微笑着拨弄他的发梢;可堂主却无心看这些美人,习武之手一挥便将它们全数推倒:“给我滚!”
美姬们全怯怯地退了出去。
每月十八,堂主都会来醉红楼消遣、极尽奢华,不管何时从未变过。但今日却不知怎的,堂主不再像往常娇宠她们,变得这般暴怒!
冷汗涔涔而下;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将自己看得清楚。薛夜河靠在床栏上,往事一幕幕刻骨锥心。这个画面啊……那个叛变之夜,夏鸢手执紫洌刀决心杀他的画面,越是逃,在心中却越是显得清晰。
夏鸢……死在他手中的女人。选择了野心而被抛弃的女人。
“啊啊!——”薛夜河忽的从床上腾起,也不批外衣,径直走向木桌便是一个劲的猛灌!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不知灌了多久。
身边的气息有些异样。似是有一双无形的眼睛一直窥视着他,窥视着他皱缩的魂灵,让他浑身战栗。
青衣堂主愤然将酒壶一摔而下,袖中雪澈的银光一掠而起,直直逼向门口的人!——门口的一袭紫衣竟没有躲避!紫黛色寒芒咋现,“叮”的一声,刀剑相击!
紫洌刀……她的刀。薛夜河浑浑噩噩地抬头,瞅到了那梦中飞落的容颜。
“夏鸢……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然紫洌刀的主人却冷漠如冰。
“原来薛堂主,也曾怕人偷袭啊。我还以为您从别人那抢来了把银雪剑,就自视高枕无忧了呢……”谢芷棂冷睨他,一用力便将醉酒的人推离了去。
薛夜河向后踉跄了几步,瘫坐在木椅上,摇摇头自言自语,“唔……我喝多了?”不知是在问谁,但他又突然大笑道:“银雪剑!……哈,芷棂,你真以为我醉了么?这世界上、我从来只敢在一个人面前喝醉——你猜猜,是谁?”
紫衣女子负手收剑,冷冷道:“我没兴趣。”
“是这把剑的前任主人、我的生死之交啊……他叫舒纪云。可是、可是这么好的兄弟啊,我还是把他出卖了,还抢了他的剑。我出卖了我的兄弟……”薛夜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谢芷棂看着面前的人,眼里有一些说不清的灰色。自家府衰败后,她便成了沦落街头的乞丐,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是这青衣的六冥堂主在生死垂危之际将她救下,续了她的生命、并给予她一切。那天当紫衣的少女胡乱着脸、浑噩地抬头时,她便第一次瞅见了他那潭死水般倦怠的眼神……五年来,竟从未变过一分。
但谢芷棂却又冷冷地笑着:自己若不是那张长得像“夏鸢”的脸,怕是早就成为银雪刀刃下的亡灵了吧?高楼的清风缓缓吹起她紫色的衣纱,恍若幻梦。她在堂主的栽培下,若火焰鸢尾般疯狂地生长着——甚至有一次,她一怒之下竟和堂主动起手来,三步之内便封住了对方所有的行动!高举的拳头、憎怒的表情——下一刻便能要了对方性命!周围属下霎时纷纷出剑,几欲一扑而上!
但薛夜河竟分毫不动,斥责属下:“下去!”谢芷棂一怔,意识到了什么,复杂的心绪掠过心头,她极缓极缓地放下了握紧之拳,向后退了几步,单膝点地,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堂主恕罪。”
那袭桀骜的紫衣,一如风中骄傲的鸢尾。
“哈哈哈——你何必拘礼下跪!”青衣的堂主忽的大笑,“谢芷棂,我赐予你紫洌刀,你意如何?!”
紫衣人一愕,抬头,对上的却是那苍茫绝望的眼眸……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她卑微地低头抱拳:“堂主大恩,谢芷棂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紫洌刀——那把拥有着紫黛色凄艳寒芒的刀。代表着六冥堂至高武学的刀,六冥堂的世代尊宝。
从一个人命贱若草芥的杀手,到被任命为六冥堂二堂主,一切对她就像幻梦。谢芷棂常常独行于暗夜,诘问自己究竟何去何从——她无法忘却薛夜河看她的眼神,那种极端爱怜又近乎绝望的表情。但她清清楚楚的明白,青衣堂主不过是一直都在透过她去看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护着易碎即逝的梦,越看越不真切。
就像他确是给了她尊贵的一切,却因为这张脸。那么有一天,当薛夜河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看到那女人的身影时,便是自己的绝命之日!
门户边,只有女子孤傲的身影。她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对自己暗示着,眼里的死灰冷漠一分分凝聚。
“江南澈月宫早已虎视眈眈,薛堂主再这样毫不过问、喝得烂醉,六冥堂便不保了。”
青衣的人愣愣地盯着窗外的苍空,又看了看对面按剑而立的人,忽的狡黠一笑:“这个六冥堂,不过是我为了一己私心,出卖朋友得到的……我这样的人,早就该得到惩罚了、不是么?”满身酒渍的堂主浅笑端倪着眼前的人,眼中光芒如鬼般妖媚,让人心头悚然一惊:“芷棂,你为什么不磨好你的紫洌刀,趁我醉酒的时候一举砍下我人头来?——实现野心便要不择手段、你难道不懂?”
谢芷棂心头一怔,却冷哼一声,淡淡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薛夜河又无奈地笑起来:“哈哈……我就是这般对我兄弟的,那个我只敢在他面前喝醉的人……不过,”他突然认真地思考着,盯着天空,像个孩童,“若是兄弟间迫于无奈要背叛对方,或也是说得过去的罢……?哈,大好头颅,只送知己。对,就是这样的……”青衣堂主大笑道安慰自己,忽的想直立而起,却又一个踉跄跌了下去,谢芷棂赶忙过来扶住了他:“所以……你知道吗?谢芷棂——若有一天,你走投无路而背叛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大好头颅、只送知己!”
白日高挂。温暖的日晖洒落在杭州城的这方土地上。
薛夜河看着心惊胆战的美姬们和这片狼藉,苦笑:自己昨晚又怎么了?今月十八,自己怕是又让这些女人受惊了,如此喜怒无常么?不再多想,他扯过架上青衣便向外掠去。
七年来,新的六冥堂主从来是以凌厉决绝的手腕控制着杭州城的一切运转,精兵简政历练军队——那批曾在上任堂主玄祗手中近乎溃散的队伍。杭州城霎时改头换面,外来骚扰大大减少,高高崛起的地位竟隐隐有威胁当今朝廷之势!
“堂主,朝廷帝都有使者来访,二堂主正与其庭中对弈。”修女冥衣守在门外,恭恭敬敬地欠身行礼。
那白衣的修女——连任两届冥子,如今又辅佐新堂主的六冥堂老修女,年已四旬的忠心奴仆。
六冥堂主一顿:……朝廷帝都?他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这几日,六冥堂内部正召集大批精良人马,准备南下大伐澈月宫,这样的紧要关头,竟有帝都来客造访?
“何时来的?”
“已有一个时辰。”
薛夜河没有再说什么,几步掠下楼去。抵达季轩庭时,那优哉的墨衣使者赶忙起身鞠躬:“久闻薛堂主大名。”
他亦是笑了笑:“帝都贵客何必如此多礼?久未迎接,才是薛某人怠慢。”“不敢当。”
客套几句后,他们各自坐了下来,继续下棋。原来那墨衣使者叫慕容兰笛,是当今皇帝身边的谋士、重臣。薛夜河微微抬头端倪着对方,但那人的眸子却是一如海的深沉——竟一眼看不到底。
十月秋高。清风微寒。
“慕容兄棋艺不错——敢问,此行何为……?”良久,他轻轻问道,那边的墨衣使者却只是莞尔一笑。
“当初薛堂主揭竿而起,推翻玄祗在杭州城的黑暗统治,又横扫洛阳洛龙堂,将江南石府取而代之,才得六冥堂如今的日渐兴盛。”慕容兰笛缓缓抬头,字字分析着当前形势,“当下,帝都若是能得贵堂援助,那必是强强联手,一统天下又怎在话下?”他安静地浅笑。谢芷棂用余光扫了扫身旁的人,兀自拾起一枚棋子点下。
青衣堂主应和着笑了笑:“六冥堂卑微粗鄙,怎敢与帝都相提并论?”
没有理会对方的婉言拒绝,慕容兰笛毫不绕弯地挑明了来意:“薛堂主若是肯联兵助帝都镇压江南澈月宫,则国库珍奇宝物任由挑选。”墨衣使者看着他,眼里有把持时局的微笑,“就像这样——一击致命!”他拾起黑子重重点下,谢芷棂哑然一惊——自己已经输了。
“澈月宫……?!”薛夜河生生一愣,好久没有说话。耳畔只听那帝都谋士接了上去:“薛堂主可知澈月宫总坛的宫主便是贵堂上任六冥子之冥夜?——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但苦于他态度一直不明,带着日益壮大的澈月宫活动于江南一带,作恶一方,今已人心惶惶……若不及早将其扼杀于摇篮之中,必是后患无穷!”慕容兰笛字字凝重。
六冥堂主久久未作声。见状,墨衣使者又缓缓补充道:“若凿灭成功,圣上已许诺可为薛堂主封王。”
薛夜河看着那盘棋,眼神漠然。慕容兰笛凝神盯着面前的人,有微微的冷汗浸出:这样高的条件,那人竟不动容?
“待我三思后再做应答。告辞。”薛夜河看了帝都来客一眼,面无表情地留了一句,转身离开。
秋日晓风拂起了那袭青衣。温暖的日光下,他微微叹了口气,眼中丝丝倦意。
“冥衣。”他唤了唤一旁的白衣修女,“六冥堂近日,祸福如何?”
白衣的女子微微垂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清素的面容上不见一丝表情。淡风中,她就像只孤傲白鹤。
“大凶。”唇一动,轻轻的声音一字字从她嘴里吐出。冥衣低着头,青衣人看不到她的眼神。冥衣是六冥堂里最有名的修女,傩礼上的龟、兆、易、式四种卜筮哪一样都缺不了她,占卜从未失过手,让人叹服。也正因为如此,在六冥堂骨架被舒天寰前所未有撼动、六冥子面临彻底改换时,唯有她一人得以连任;与她同等地位的六冥子冥河七年前发动政变,堂主改易,大批忠于玄祗的人马被斩杀,而唯有安静无言的修女却留了下来,继续为六冥堂占卜,辅佐堂主——那本与她平等的青衣谋士。
“大凶……呵。”六冥堂主看着晴空笑了声,只听后面有人泠泠地答:
“上天也要灭六冥堂么?”
如此忌讳之词出口,青衣的堂主竟未有丝毫怒意,立刻回身豪爽地反驳:“只可惜——六冥堂之命由我,不由天!”凛凛之气,一反昨夜颓靡。他对身后的紫衣问道:“芷棂,慕容兰笛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怎么看?”
谢芷棂直直地看着他,奇异的表情从眼底滑过,忽的一笑:“依鄙人之见,六冥堂不如趁这次机会,借帝都之力将澈月宫除灭。”
薛夜河眼光一暗:“哦?你意……这不是帝都的圈套?”
“怕是谋士您自己多虑了吧。”不远处,紫衣人淡淡道,像一朵骄傲的鸢尾,一如曾与堂主搏击时怒放的风姿。
青衣堂主没有再作声,愣愣地盯着天空。看了好久,他才呐呐地说道:“或也是吧。那,一切都按原计划施行……只怕,加了个慕容兰笛,战期得拖个几日……”又转身对一旁的修女吩咐:“冥衣,到时候堂内事务就劳烦你主持了。”
“……”谢芷棂没有说什么。但冥衣却缓缓开口:“堂主。依小人之见,您不宜走这一趟。”
“噢,为何?”
白衣修女恭敬地颔首:“慕容兰笛乃当今皇帝身边亲信、帝都谋士,暗带大队人马到了杭州。他心里所思,谁都不好讲。让这样一个人物留在六冥堂,而堂主却南下,小人……自觉无力担此重任。”
“你就留着吧。”没等薛夜河说话,谢芷棂冷冷地接了上去,眼中却似乎有种奇异的温柔透过,她撇过脸去,“我一个人……足够了。”
足够了?江湖恩怨,厮杀战乱,谁都不好说——况且冥夜乃一世难得的刺杀好手,让谢芷棂一个人带兵南下的话……六冥堂主微微凝眸,神色复杂。谢芷棂凝视他,捕捉到了他的眼神——那种爱怜的担心,混杂淡淡的苍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紫衣女子冷哼一声,桀骜地按剑而立。
“就这么定了——薛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