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1 / 1)
郑乐每个假期都给我补习理科,初三的时候,我已经能勉强挤进班上的重点培养名单了。
那个老女人对我愈加和蔼,我感觉现在我再和谢如玉打架,她已经不会批评我了。只是一直都没机会验证。
我已经一战立威了。我本就从不去主动招惹谢如玉,他在那之后也很少来招惹我。
他大概忌讳我手里有他的把柄。
把柄自然就是他夜宿男厕所啊。他也许担心我把这事告诉别人吧。
我才没那么无聊。
我初三那年秋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爷爷去了。
爷爷去了,可我不知道。
据说黄大婶来学校找过我,但是没找到,我那个爸更是没影。黄大婶,张大爷,还有郑爷爷,和院子里的其他人,张罗着打了一台薄棺材,把我爷爷埋了。
我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我放了学去菜市场的时候,没找到爷爷,我还想,爷爷说话不算数,都不等我,太过分了。
等我一个人回了家,家里锁着门,别人告诉我,我才知道爷爷去了。
爷爷的坟,在山坡上的花生地旁边。他以前是个卑微的农民,现在是个卑微的坟包。
他在这块地上耕种,又在这块地下腐烂。
郑爷爷带我去看的时候,我总觉得差了什么。郑爷爷以为我要扑到坟前去痛哭,已经做好拉我起来的准备了。
但我只是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我问:“为什么没有桐子花。”
郑爷爷一时没听清楚,他说:“啥?”
我说:“不该把爷爷埋那么远,爷爷每天回家会累的。”
我没哭,郑爷爷却突然哭了,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了下来。我都有些心疼郑爷爷了,我说:“郑爷爷你别哭,对身体不好。郑爷爷你别哭,你先回去吧。我和爷爷说会话。”
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开始捡地里面的花生,我一边捡,一边和爷爷聊天:
爷爷,你说话不算话,你都不等我。
爷爷,你记忆变差了,你说等我出息了还你钱的。
爷爷,你太粗心了,你看你掉了好多花生在地里没收回去。
不过没关系,我都帮你捡起来了。
爷爷,天黑了,你该开始讲故事了。要不念诗也好,我都喜欢。
我就这样靠着爷爷的坟睡了一整晚,就像平时和爷爷一起睡一样。
第二天郑乐去我家找我,却发现没人,才知道我彻夜未归,立刻就来山上寻我。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靠着爷爷的坟,睡得正香。
他把我摇醒。
我说:“你有病啊,摇什么摇。”
他说:“你才有病,荒山野岭的睡一晚上!”
我说:“我陪我爷爷,要你管。”
他说:“你爷爷已经死了,你就让他安息吧!”
我最讨厌郑乐了。他永远知道怎么样伤我最深。
我就像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我疯了一般朝郑乐吼:“我爷爷没死!没死!他只是不能说话了!你懂了吗!你给我滚!滚!”
我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结果郑乐抡圆胳膊给了我一个呼呼生风的大嘴巴,我感觉我的脸都要被他扇到后背去了。
正好脖子有些落枕,这一扭,我就疼的哭了起来。我哭起来就没玩。脖子实在是太痛了,怎么那么痛,痛得不能忍受,连心都跟着痛起来了,就像郑乐那一大巴掌是对着我心脏扇的一样。
我抱着郑乐哭的昏天黑地。我眼泪流尽的时候,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脖子痛我也能哭那么久,我真的是越来越小气了。
接着,我就跟郑乐回家了。
我在郑乐家吃了早饭,郑爷爷和奶奶都小心翼翼的劝我看开些。太奇怪了,我只是扭到了脖子,和看不看得开有什么关系。竟然连小绿都畏畏缩缩的躲在桌下,不来亲近我。
后来黄大婶来找我,我才看到除了小心翼翼以外其他的表情。
黄大婶一来就说:“你给婶子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拿你爷爷的钱去读书?”
我说:“难不成还能拿我爸的?我连他的钱影子都没看到过。”
黄大婶叹了口气:“禾子,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别骗婶子。我去你学校问了,有同学告诉我你早都去当混混了。”
我问谁说的,黄大婶给我形容了,果然是谢如玉那个变态。
我说:“那人和我有仇,是骗你们的。”顿了顿我又问:“我爷爷不知道吧。”
黄大婶为难地说:“当时是你爷爷吊着一口气,叫我去学校找你,婶子......我对不起你爷爷,死也没能让他安心。”
后来我才知道,何止是没安心,爷爷听到我辍学当混混,当时就咽了气。
爷爷成分不好,不过实际上他还没来得及万恶,就已经被万恶了。身份没有错,错的是时代。爷爷挨批/斗的时候,他儿子是红卫/兵,爷爷脱了帽子务农的时候,他儿子是混混。他发誓要教孙子好好做人,他用棺材本供孙子读书,临终了别人告诉他“你孙子在外面当混混。”
我这一天,好像要把我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我告诉郑乐,我不想读书了。郑乐说,你想让你爷爷不安心吗,咱不仅要读,还要考大学!
我觉得那很遥远。
郑乐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都比我早,他是一到周末就赶了回来。他说他就知道,他不在我身边我要做傻事。
走的时候,郑乐给了我一百元钱。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都够买下我整个人了。爷爷每个月给我三十元钱,我都还能有剩。郑乐一下就给了我一百元钱,他说寒假他会再给我下学期的钱。
郑乐说:“我们是兄弟,我有汤喝就要让你有肉吃。”
我说:“你讲错了,应该是你有肉吃我才有汤喝。”
郑乐说他没讲错。
我让郑奶奶给我在衣服里面缝了个包,把钱藏在里面。
然后我回家了。郑奶奶还说:“禾子,待会儿回来吃午饭。”郑奶奶用的“回来”这个词。
我拐回家,刚跨进门就被踢了出去。
我爬起来,看到了我那个爸爸,爸爸说:“你野到哪里去了,老不死的在哪里。”
我说:“爷爷死了。”
爸爸眼睛都醉眯了,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对他吼:“爷爷死了!”那是我第一次对他表现出不满。
他突然又给了我一脚。然后就骂骂咧咧的去睡觉了。我知道他听懂了。因为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坐到门槛上骂人。
他也知道不会有人来拉他进去了。
然后我听到他在里屋压抑的哭。
我觉得很恶心。
我最终还是回了学校,郑乐把我送到学校门口,他把我的包给我,说:“周末就呆在学校嘛,回我们家也行。实在难过可以来市里面找我。”
他怕我爸爸打我,他给我肚子上的伤抹药时一直在骂我爸爸是畜生。
其实我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被不在乎的人伤害。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情绪还很低落,可能眼睛都是肿的。
然后我就遇到了谢如玉,谢如玉看我不高兴他就高兴起来了。他说:“看你表情就像死了爹一样。”
我说:“你不就是我爹吗。”
谢如玉被我哽到。林凌出来把谢如玉拉到一边,我听到林凌小声说:“他爷爷死了,他和他爷爷感情很深,你别去惹他了。”
谢如玉沉默一瞬,尤不甘心的说:“不就死了个爷爷嘛,切。”
我脑海里霎时就炸开了。一种谢如玉该去死的冲动,不可抑制的疯狂爆发而出。
我四顾一瞬,看到阳台的扫把,抢过去,拿起来,冲向谢如玉,毫无章法的乱打一气。
我一边打一边吼:“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其他人都被我的狰狞吓住了,谢如玉抱着头只知道躲,我疯狂的乱打,头,腰,背,哪里露出来抽哪里。那一瞬间我是真想抽死他。谢如玉被打得狠了哼都不哼一声,我却一边打他一边嚎。
后来还是其他人反应过来把我拉住。谢如玉的眼睛都气红了。可我根本不愿意考虑一切后果。只一边挣扎一边吼:“我杀不了你你就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可能他被我的狰狞吓住了,也可能他觉得不能那么便宜我。他站在那里没有动手。
我挣扎累了坐在地上,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林凌来劝我,不停地说不要伤心。
这简直可笑,他让我不要伤心。说的轻松。
我该如何不要伤心?
又或者这世界难道竟连伤心都不可以了吗?
我死死盯着谢如玉,我说:“我连我爷爷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爷爷用棺材钱供我读书,你却告诉他我去当混混去了。谢如玉你这个畜生。你真是个畜生!”
我一直在流泪,谢如玉就一直看着我。后来我就靠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林凌的床上起来。他们看我睡着了,就把我抬到下铺的床上睡去了。
我去上课的时候迟到了,被老女人叫到办公室,我以为他要骂我,结果她关心的问我身体好些没。我才知道谢如玉给我请了假。老女人还说:“你看,你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和同学的关系自然就好了。不过呢,也别太努力伤了身体。”
我讨厌生命中那些自以为是的旁观者。再不关痛痒的关系也不能阻止他们对着别人的生命发表评论。这虚伪的关照实在使我觉得恶心。
周末的时候,谢如玉走到我面前来,磨磨蹭蹭半天说要去我家,去给我爷爷道歉。他说:“不枉你喊过我那么多次爸爸。”
那时候,不管多大仇多大怨,都还遵守江湖道义,老者为尊,死者为大。
我沉默的带着他,一路颠簸来到我爷爷坟前。
我跪下磕头,谢如玉也跟着跪下拜了几拜,然后他站起来,顾不上拍裤子上的泥土。
他开口大大方方的说:“你是萧禾的爷爷,也就是我爸爸,爸爸你放心,我会照顾萧禾的。”他说完从书包里摸出两个苹果。我想,爷爷生前没吃过苹果,死了却吃上了。可是我又有点担心爷爷的牙咬不动。
接着我往家里走,谢如玉不声不响的跟着我。我回到家,刚进门,还没看清楚屋里情形,一只脚就飞了出来,着陆点是我的肚皮,我听见身后嗖的一声,谢如玉闪到一边去了,我第一反应是:好快的速度!还没等我有第二反应,我已经“砰”的一声磕在地上了。
我想,幸好我家穷,还是泥地,要是水泥地,我迟早都磕傻了。
我觉得我这个爸爸可能有点神经病,他对很多事情都有些偏执,比如喝酒,比如骂我妈,比如守在门口踹我肚皮。
我抬起头就看到我爸爸离开的两只脚。谢如玉在一旁凑过来拉起我,问:“这是哪个。”
我说:“是神经病。”
谢如玉手还有点抖,我心里觉得好笑,可能他自以为平时打人已经够狠了,结果和我这个爸爸一比简直像在抚摸。
接下来我再没有回过家。其实那也不算家了,没有爷爷,只有个神经病守在门口踹我肚皮。
其实,如果我能预见我以后的生活,我就会知道,穷尽一生,我再没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家。
寒假的时候郑乐还给我补课,又给了我一百元。加上之前的一百,我基本没怎么用,我在学校吃的饭都是我那个“爸爸”付的钱。
小的时候,我理所当然的认为,我家比郑家穷我营养不良,我比郑乐矮小是理所当然的,我比郑乐矮小,郑乐照顾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后来我又认为谢如玉是我爸爸,他给我付钱是理所当然的。
我长大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理所当然。